當時師映川就意識到自己觸摸到了一扇通往未知之路的大門,他在連江樓身邊這麼久,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會出現這種情況,魂魄能夠離體,就連宗師強者也沒有這種匪夷所思的遭遇,這也就表明這種情況是具有特殊性和唯一性的,只有他一個人具備,想必是與他轉世投生的境遇有關,後來師映川經過一番摸索嘗試,終於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面,然而他並沒有把此事就此拋在腦後,而是開始了之後的漫長試驗過程,因為通過這件事,師映川心中卻是生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
此時夜色深靜,師映川的身體依舊一動不動,但他的意識卻控制著壯漢的身體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動作,過了一會兒,『師映川』坐了下來,把手放在那個還在昏迷的年輕人口鼻上,就像先前所做的那樣將此人捂得窒息而死,然後把手依樣畫葫蘆地放在了屍體的天靈蓋上。
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的屍體開始微微抽搐,那眼皮不斷顫動著,卻睜不開,並沒有像之前的壯漢那樣坐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屍體突然停止顫抖,一動也不動了,『師映川』轉過身,將手扣在自己原本身體的天靈蓋上,過了一會兒,一直坐著不動的師映川忽然站了起來,他推開面前已經再次失去生命跡象的的壯漢,知道這兩個實驗對像已經失去了價值,不禁遺憾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確實還不夠完美,差很多……不過,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月光下,師映川的神色間並沒有太多的沮喪,反而嘴角有一絲淡淡的微笑,不得不說此子也算天縱奇才,自從當年離魂之後,他就為自己推開了一扇門,到現在竟然被他逐漸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摸索到了自己這種特殊情況的真正作用。
「萬物有生即有滅,即使是大宗師,也總有壽命用盡而隕落的那一天,古往今來,沒有聽說過有人能夠長生不死……」師映川抬頭望著夜幕中的冷月,一時間百感交集:「師尊,你追求的是武道盡頭,長生大道,也希望我能夠如此,但你不會知道,我已經走出了另外一條屬於我自己的道路,我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成功,但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師映川說著,看了一眼地上已經冰冷的兩具屍體:「軀殼只是容器而已,終究有朽壞的一天,唯有思想和意識是不滅的,如果能夠不斷換上新的容器,這是否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
『永生』這兩字一出口,師映川的眼神閃了閃,臉上泛起一層異樣的潮紅,他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實驗是任何人都聞所未聞的事情,比起這世上任何邪惡可怖的魔功都還要駭人聽聞,同時也具有無與倫比的誘惑力,他很清楚,此事一旦成功,究竟意味著什麼……對於一個已經嘗過死亡滋味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永恆的生命更讓人嚮往。
不過現在缺陷還有太多,遠沒有達到想像中的程度,這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和無數次的試驗……師映川深吸了一口氣,他裹緊了大氅,悄然融入了夜色之中,向自己的營地方向而去。
一夜過去,晨曦漸起,新的一天來臨了,當美美睡了一覺的師映川走出帳篷時,撲面而來的是混合著寒冷之氣的晨風,令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師映川走到不遠處的林子裡打了一會兒拳,覺得神清氣爽,等他回來的時候,營地裡已經開始做飯,師映川看到寶相龍樹從帳篷裡出來,穿著單衣,頭髮披散著,寶相龍樹見了他,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愉快地打著招呼:「晚上睡得好麼?」師映川也愉快地答道:「嗯,很不錯,一覺到天明。」對於他而言,自己轉世重生以及關於能夠靈魂出竅,佔據他人軀體的實驗都是他最大的秘密,哪怕是最親密的人,他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告知對方此事,畢竟每一個人的心裡,或許都會保留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夠知道的事情,這是不能與其他人分享的。
一時眾人用過早飯,便繼續上路,師映川騎在馬上,對身旁的寶相龍樹道:「你的氣色很不錯,看來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寶相龍樹悠然一笑,道:「是啊,當然很好,因為昨夜我夢到了你。」師映川嗤地一哂,道:「莫非整天見到我還不夠,就連睡覺也要夢見我不成?」寶相龍樹臉上露出認真之色:「自然不夠,我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
師映川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就笑了起來,他喜歡寶相龍樹這樣沒有保留的、純粹的愛,不過有的時候,這樣的愛情也是沉重的……這時後面忽然有人喚道:「……映川!」師映川聽出這是方梳碧的聲音,當下並無猶豫,輕輕掉轉馬頭,策馬緩行,來到了一輛馬車旁邊,師映川一拉馬韁,柔聲道:「怎麼了梳碧,有事嗎?」
一隻手掀開了車簾,露出一張俏麗的面孔,方梳碧問道:「昨晚我聽見外面有打殺的動靜,是殺了一些歹人麼?」師映川點點頭,溫和地道:「是啊,昨晚有些人摸進營地,大概是一群想要打劫的強匪,都被殺掉扔到遠處了……是嚇到了你麼?」方梳碧搖頭道:「沒有,我雖然聽到外面有動靜,不過都沒有靠近我的帳篷。」師映川笑道:「這就好。」方梳碧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強匪有多少人?我聽著好像不少。」
師映川正欲回答,這時隊伍卻已經走到了昨夜拋屍的地方,近兩百具屍體被聚集在這裡,經過一夜的工夫,早已經凍得硬了,方梳碧見狀,心臟猛地一跳,有些駭然,臉色微微白了起來,師映川看見她的樣子,連忙放下車簾,一面道:「別看了。」
過了片刻,隊伍走過了這堆屍體,這時師映川才伸手撩起簾子,關切地道:「梳碧,嚇到你了麼?」方梳碧的臉色已經緩和了過來,卻還是心有餘悸,道:「沒事,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有點吃驚……」
師映川摸了摸她溫熱的粉頰,柔聲道:「梳碧,你從來沒有見過死人嗎?」方梳碧搖了搖頭:「怎麼會呢,我出身方家,家裡都是行醫之人,前來求醫的人不可能都救過來的,總會有死人,我自然是見過屍體的。」師映川笑了,輕輕一拍她的臉蛋:「那你還怕什麼呢,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方梳碧垂目,一手撫著胸口,低聲道:「我雖然見過死人,但卻從來沒有一下子見過這麼多的屍體……而且,剛才那些屍體裡面還有女人,甚至還有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她抬眼看向師映川:「映川,我知道這些人深更半夜偷偷潛進營地一定是不懷好意,被殺掉其實也是應該的,怪不了誰,不過我也知道以我們的力量,完全可以迅速控制這些人,抓住他們,但我昨晚在帳篷裡卻只聽見砍殺聲,顯然是我們的人二話不說就直接動手把這些人殺了,甚至連問都不問一句……映川,我們明明有能力抓住他們,驅趕他們,這些人看到我們的力量這麼強,必然會逃得遠遠的,再不敢招惹我們,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統統殺掉這些人?這些人裡面有女人,也有十幾歲的年輕人,真正的悍匪是不可能有這樣的組合的,想必他們應該是日子不好過,甚至可能是受生活所迫,今年不少地方下了大雪,受了災,很可能是這些人為了……」
「梳碧,你不應該這麼想。」師映川突然毫無徵兆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皺了皺眉頭,語氣卻盡量溫和:「你是覺得我們不分青紅皂白就直接把人統統殺了,就這樣讓這麼多人死掉,這樣有些冷酷,是麼?但是梳碧你要明白,這是我們斷法宗的行事規矩,我是宗門宗子,一旦我有事,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要陪葬?我們現在是在野外,如果是在某個城市當中,我若遇到意外身亡,那麼很可能一個城的人會死,這個隊伍裡的人沒有一個敢讓我受到傷害,因為我若有事,那麼不單單是他們,甚至連帶著他們的家人親眷都會受到株連,所以對於這些護衛來說,他們決不會讓任何可能的危險來到我身邊,你明白嗎?昨夜的事情無論是誰,哪怕只是一群赤手空拳的孩子,只要偷偷靠近營地,那麼也會被立刻殺死,不需任何審問,也不管對方是否無辜……在這個世上,哪怕是無辜的人,每天也一樣會死很多。」
方梳碧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師映川看著她微抿的唇,知道有些事情必須讓她逐漸習慣,便繼續道:「梳碧你要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不管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來承擔相應的責任的,而不是指責別人,昨晚他們既然偷襲我們,那麼就應該有被我們殺死的覺悟,這與他們是否有苦衷、是否情有可原沒有任何關係,而且我要告訴你,梳碧,這個世界並不是非白即黑的,灰色也許佔據的位置更多,不要把我想得多麼好,但也不要想得多麼壞。」
師映川見方梳碧不出聲,便微微一笑,認真卻又輕聲說道:「梳碧你要知道,在有些時候,在我權力所在的地方和領域,我就是言出法隨,我的個人意志,就是法律,就是行事標準,就要得到貫徹,任何人都不能夠違背。」如此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師映川的表情顯得理所當然,此時他雖然在微笑,但他的身上卻隱隱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威嚴與自信,這種氣勢令少年原本清美絕俗的容顏也變得與其他人遠遠拉開距離,也讓他變得陌生,與方梳碧印象中的那種形象有著鮮明的格格不入之感,這令方梳碧心頭微滯,讓一切話語都無法再從口中說出,她看著師映川浮現著淡淡冷意與自信的面孔,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地瞭解這個人……她怔怔地看著師映川意氣風發的面容,不知道為什麼就脫口問了出來:「那麼,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違背了你的意志,甚至帶來阻礙,你又會怎麼樣呢?」
如此說著,方梳碧已是面色莫名地微白,師映川一愣,語氣就輕柔了許多,道:「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傻話?你是我的女人,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情,我當然都不會怪你。」
方梳碧沉默不語,師映川見狀,也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輕輕摸了摸對方的頭髮,這時方梳碧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可能是因為我這個人太軟弱了罷,我不太習慣這些事情,也不具備這種思維。」師映川聽了,忽然就覺得有些莫名地擔心,此時此刻,他真切地體會到自己與面前的這個女孩,也許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
師映川又安慰了方梳碧幾句,這才騎馬趕回前方,這時坐在馬背上全程目睹了這場分歧的寶相龍樹見到他回來,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說道:「看來她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對你瞭解很少,所以現在很驚訝,她沒想到你實際上是心腸這麼冷酷的人,是罷?」
師映川一頓,搖頭道:「很冷酷麼?我只是覺得無論是什麼人,只要自己做了事,或者處於某個地位,就應該有承擔相應責任的覺悟……作為我的女人,梳碧她應該習慣這些,其實這些事情她根本不必做,只要能夠接受和面對就可以。」說到這裡,想到方梳碧的稟性為人,想到當初香雪海的性情,一時間不禁暗暗輕歎,寶相龍樹微微一笑,似是不經意地道:「如果她沒有這種覺悟呢,莫非你就不要她?還是說,你就會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樣,有所改變?」
這個問題相當尖銳,師映川的眉頭也被刺得跳了幾下,他輕聲歎息:「我當然不可能改變,如今我處於這個位置,又怎麼可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樣?除非我帶她隱居世外,但那樣的生活,我不喜歡,也忍受不了。」寶相龍樹在他身旁微笑著說道:「當然,你不是甘於做那種無名老死於野地的人,事實上在我看來,你冷酷一些才是好事,因為冷酷這個特質,是上位者所必備的條件之一,方梳碧不喜歡,但我卻很欣賞,這世上有著自己的道,自己的堅持,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並不是很多,而能夠由此堅定前行,堅定自我,這就更不容易了,我喜歡你的性格,也理解你。」
這些話說出來,落到師映川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兩人這樣邊趕路邊說著話,而在車廂中,方梳碧抱膝坐著,有些出神,此時此刻,她忽然有些想家,想念四季如春的桃花谷。
又過了些時日,終於來到斷法宗所在的地界,距離常雲山脈已經不遠。
此時隊伍經過城門,這裡行人車輛往來不絕,忙碌非常,有公差在此收稅,行人倒是無礙,主要是徵收進城的商隊稅款,師映川等人來到城門前,那些差人一個個都是有眼力的,見著隊伍當中的這些的馬車行駛時的樣子,就知道車子裡面裝的東西十分沉重,重量驚人,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車裡裝的應該是金屬一類的東西,很可能是金銀,如此一來,不禁嚥了一下口水,這些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有人低聲道:「不如……」領頭之人也是喉結微微滾動,但這時馬上的騎士有一個卻拿了酒囊仰頭喝一口烈酒,暖著身子,不經意間便露出了裡面的一角衣袖,顯出上面一朵淡淡的蓮花,這領頭的公差頓時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照著說話那人就重重敲了一下腦殼,壓低了聲音斥道:「蠢材,也不放亮了招子看看,這是斷法宗的人,也想打主意?不知道怎麼死的!其餘人一聽,齊齊一顫,如此一來,哪裡還敢有半點心思,趕緊放行,連通行的稅銀也不敢收了,心中一陣後怕,目送著一行近三百人緩緩通過城門,見著隊伍遠去,這才有人低聲感慨,面上滿是羨慕之色:「頭兒,若是咱們也能拜進這樣的大宗門……」那領頭的差人歎了一聲,笑罵著:「怪也只怪娘老子沒給咱們生個好根骨,沒那個天資,哪裡進得了人家那種地方?好了,少想這些有的沒的,先弄點油水,晚上找個館子喝酒才是正經。」雖是這樣說,臉上也流露出深深的羨慕之意。
隊伍進到城中,補充了一下食物和飲水等物,找了一家足夠大的客棧,包下幾個院子住下,把人安置了,師映川一路上雖然不是風餐露宿,但旅途當中自然條件不能與平時相比,因此趕緊叫人去燒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換了衣裳,這才覺得一身輕鬆,這一路他也無聊得很了,現在進了城,就想到街上逛逛,原本去喚方梳碧一起去,但方梳碧卻說有些乏,想要休息,師映川見狀,便讓她歇著,自己跟寶相龍樹兩人上了街。
兩人沒有什麼目的,只是隨意走走,買了點小玩意兒,兩個人穿得都不華麗,打扮普通,倒像是一對小富之家出來的情侶,師映川買了兩個香噴噴剛出鍋的肉末燒餅,分給寶相龍樹一個,兩人相視一笑,很是溫馨的樣子,寶相龍樹捏了捏師映川的鼻子,道:「怎麼想起買這種東西吃了?前面就有酒樓,你若餓了,我們就去叫一桌上好的酒席,不比啃燒餅要好?」
「有燒餅吃,這已經很好了。」師映川笑著,想起以前的事情,一時間不由得生出些感慨:「我年幼的時候在大宛鎮,整天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不停地做事,有一次我餓得厲害,又冷又餓地躺在灶下,正好董老七領著他的兒子柱兒從街上回來,柱兒手裡拿著一個肉末燒餅,那味道真香啊,饞得我暗暗嚥口水,可是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給我吃的,當時我就想,等我以後有了錢,一定要買很多很多的肉末燒餅……」
「別說了。」寶相龍樹忽然打斷了師映川的話,他以前從師映川嘴裡聽說過對方小時候在寄養的人家裡受苦,但並沒有聽過多少具體的事情,眼下聽少年這樣回憶,只覺得又是心痛又是憤怒,他摸了摸師映川冰涼的臉蛋,道:「那家人算他們走運,早已經死了,否則我定然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師映川笑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莫非還要去鞭屍不成。」
寶相龍樹笑了起來,二人繼續逛著,寶相龍樹見路上行人紛紛看著師映川,不禁皺眉,伸手替師映川罩上了兜帽,多多少少遮擋一下那秀麗的容顏,道:「川兒,我不喜歡旁人看你,若要讓我來選,我寧可你還是當年最初時的普通相貌。」師映川呵呵一笑,道:「你這人,可真是小氣到家了。」又翹了翹嘴角,手指一戳寶相龍樹的眉心,倒有了幾分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應該有的調皮樣子:「對了,你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我卻沒見過你的,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都已經是大人了,真不公平。」
寶相龍樹有些好笑,道:「我小時候有什麼好看的?你是男大十八變,越來越美貌,我卻是小時候生得不錯,越長大了就越發尋常了。」說著,見路旁正好有賣字畫的攤子,便丟下一點碎銀,問那攤主借了紙筆,在紙上畫了起來,他在書畫方面倒也有幾分造詣,不一會兒就完成了,拿給師映川看:「你瞧,這是我年少時的樣子,和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師映川笑道:「是麼?我看看。」說著,就將目光聚在了紙上。
哪知師映川不看則已,此時一見之下,頓時心中大震,驚異莫名,竟是生生怔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