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先前一場激鬥,不但引得附近許多人矚目,自然也驚動了船上的季玄嬰與千醉雪,一時兩人出艙來到甲板上,眼見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在水上鬥得難分難解,他二人都是武道強者,哪裡看不出這兩個人已經打出了火氣,季玄嬰見狀,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千醉雪卻是神色如常,只認真觀摩著二人之間的激鬥,雖然不知道一對情人怎麼一轉眼間就打起架來,拔劍相向,不過他們兩個有一點倒是相同的,那就是並不擔心寶相龍樹和師映川真的傷到了彼此,不過很快,這一對情人卻雙雙撞入湖中,隨即周圍一片風平浪靜,季玄嬰與千醉雪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他二人還要再打上一會兒,旁人是不好插手的,便索性回到艙中,至於寶相龍樹和師映川,他們自己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才是。
後來眼見時辰差不多了,季玄嬰與千醉雪便照常參加了下午的拍賣會,兩人各自拍下了一二件自己中意之物,中途包廂的門忽然被人打開,師映川與寶相龍樹走了進來,兩個人都是神色如常,就好像之前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季玄嬰看了自己的兄長和情人一眼,卻是並沒有開口問些什麼,至於千醉雪,以他的身份處境,更是不好打聽對方的私事。
交易會結束之後,四人回到王府,等到晚間用過飯,師映川回房運功調息,千醉雪則是不知去了哪裡,一時間月冷星稀,風中儘是深秋之夜所獨有的蕭瑟氣息。
寶相龍樹來到一間屋子外面,想也不想便推門而入,房內季玄嬰顯然是剛沐浴過,半濕的長髮披在身後,鬆鬆裹著一件長袍,他斜身坐在一張黃梨木方榻上,面前的矮几上擱著雕有精美紋路的棋盤,上面黑白棋子錯落,顯然是正在自己與自己下棋,季玄嬰右腿半蜷著擱在榻上,左腿則伸直著垂在地上,這種姿勢看起來十分隨意,寬鬆的袍子使得修長的腿與窄瘦筆挺的腰身都被掩蓋了起來,但即使如此,青年仍然十分引人眼球,剛剛二十出頭的季玄嬰沒有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那種還略顯滯澀的氣息,生育過一個孩子的他就好像是一顆已經成熟的果實,處處都透著一絲讓人情不自禁生出癡迷之感的味道,寶相龍樹看著自己的這個弟弟,同時也是情敵,心中泛起一絲古怪又複雜的滋味,他沒有出聲,只是轉身關上了門。
季玄嬰聽見有人進來之際,手裡正欲落下的棋子就頓了頓,一面抬頭看了寶相龍樹一眼,這時正值寶相龍樹也看過來,兩人當即視線碰在了一起,直接與對方打了個照面,無論是季玄嬰還是寶相龍樹,都似乎有點沒有想到,一時間微滯之下,不免都被分去了幾分注意力,兄弟二人行動之一致,就好像有著某種天然的默契一般,寶相龍樹借此機會掃了季玄嬰面前的棋盤一眼,略顯遲疑地開口道:「一個人在這裡下棋,不覺得很悶?」季玄嬰雖然有些意外寶相龍樹會來這裡,不過容色依舊平靜,只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一起下幾局,如何?」寶相龍樹微微一笑,感觸更深,歎了口氣道:「當然。」
說著,走到方榻旁邊斜身坐下,季玄嬰一拂袖,拂亂了面前的棋局,然後便一枚一枚地將黑白二色棋子分別揀開,寶相龍樹並不動手幫他分揀,只袖手坐著,一時季玄嬰清理好了棋盤,將裝有黑子的棋盒推到寶相龍樹面前,寶相龍樹剛剛伸手從裡面拿起一枚黑子,卻聽季玄嬰淡淡道:「今天為什麼突然和映川動手?」說話之際,季玄嬰緩緩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隨即看向面前的寶相龍樹,神色淡然,目光中卻有著探詢之意,寶相龍樹聽了,微微一頓,既而夾了棋子在手,嘴角泛起一絲哂色,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問起。」
季玄嬰垂眼看著面前的棋盤,密長的睫毛顫都不顫一下,說道:「與他有關的事情,我自然都很關心。」寶相龍樹聽了這話,似是觸動心事,一種難以難描說的惆悵之感湧上心頭,笑歎道:「也對,你我果然是兄弟,我和你不也一樣麼?總是關心他的事情……」季玄嬰潔白的指尖夾著白玉棋子,一時間竟是分不清那手指的顏色與棋子有什麼區別,他平靜地說道:「今天你們兩個剛出去的時候還沒見有什麼不快,後來卻動了手,我從未見過你捨得對他動武。」寶相龍樹低低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黑子落下:「因為當時我的心情差,很想揍他一頓。」
季玄嬰漆黑的眼睛在青年臉上一顧,嘴角似乎微微一扯:「……是因為方梳碧?你嫉妒了,嫉妒他待方梳碧與眾不同。」他說話不留絲毫餘地,而寶相龍樹也不掩飾什麼,坦然承認,可接下來他眼中的陰翳卻越發地深了,語氣淡漠道:「是的,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嫉妒了,非常嫉妒,我嫉妒映川他對方梳碧沒有原則地好,為了她不惜代價,嫉妒方梳碧那樣一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出彩之處的女人,卻可以得到他的青睞……」話說了半截,寶相龍樹忽然有些找不出繼續形容自己心情的語句,他皺眉,最終道:「……她究竟有哪裡值得映川如此?」
「值得不值得,這是他自己的事,其他人沒有什麼資格置喙。」季玄嬰將手裡的白子放在一處,一面長眉蹙起,抬起臉來看寶相龍樹的反應,他很明白寶相龍樹的不忿,因為無論是他還是寶相龍樹,都是年輕一代當中的佼佼者,各方面比起常人都是遠勝,在看到與自己差不多的情敵時也許可以一面忍耐,一面互相競爭比較,但是如果發現情敵是遠不如自己的人物時,心中難免不平,帶來的不愉快感覺更是雪上加霜,對此,季玄嬰也是心有所觸,這時寶相龍樹自嘲一笑,道:「不錯,那是他自己的問題,旁人無權干涉。」
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只安靜地下棋,然而此時卻未必真的能夠靜下心來,不知過了多久,季玄嬰忽然開口道:「或許對你來說,之所以對他癡迷,有很大的因素是他足夠強勢,與你一樣。我說的可對?」青年的語氣有點近乎於斬釘截鐵,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寶相龍樹聞言,神情微動,驀然抬眼望著自己的弟弟,似乎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季玄嬰仍然表情如常,只道:「他是不同的,與尋常女子不同,這不僅僅指他是個男子,你從前並不拒絕有女人親近你,但是那些女人與他相比,是雲泥之別,比之那些任你呼喝來去、予取予求的女人,他是迥然不同的,雖然他如今容貌比起從前要好上許多,但事實上他真正吸引你的地方,遠非容貌所能及,你我都很清楚,他各方面都不在你之下,你的修為,地位,身份,你手中的權力,這一切的一切他也同樣具備,他與你絕無差距,所以就使得你完全沒有操縱掌握他的能力,這樣的事情已經超出了你的極限,而這些,恰恰就令你更加著迷,也更有味道,可對?」
寶相龍樹面色一動,他瞳色深黑,顯得十分沉重,是的,季玄嬰說的沒錯,師映川從來都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樣對他寶相龍樹察顏觀色,揣摩他的心思,因為師映川的身份地位以及其他所有擁有的一切,已經給予了師映川這種權利和底氣……季玄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點中了對方的心結,不過他也不在乎這些,只重新瞇起眼,低頭對棋局稍做檢視,然後又拿起了一枚棋子,寶相龍樹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略顯凜冽,幾乎刺膚生痛,不過很快寶相龍樹的面容上就鬆弛了下來,微微歎道:「我想,也許你說的有些道理……」看他此刻的神態,彷彿心有所思,季玄嬰回眸,目光又在自己的兄長臉上一轉,見對方情緒如常,就道:「其實映川對你不錯。」聽到這個,寶相龍樹倒有些苦笑,說道:「確實不錯,但是我並不滿意。」
季玄嬰淡漠道:「你的要求太高,其實你可以想想,以他的品貌資質,哪怕出身普通一些,也一樣配得起任何人,雖然他對你甚至對我都是言行從容自若,從不刻意揣摩你我的心思,但若是他當真像你以前經歷過的那些女人一樣,對你曲意逢迎,你確定你會滿意?」
「這其實才是我真的不滿意的地方。」寶相龍樹沉聲說道,他以指輕叩棋盤:「我相信映川對我必定有情,但是只看他平時在我面前從容自若的樣子,就知道他其實是並未到深愛我的程度,並不像我眷戀他那樣眷戀著我,否則的話,他又怎會這樣舉止自在?我在他面前的時候,往往會揣摩他的心思,注意他的喜怒,斟酌自己的言談……玄嬰,你可曾見我在他面前如此從容自若過麼?那就是因為我深愛他、重視他,對他極為在意的緣故。」寶相龍樹說著,忽地洒然一笑,嗤道:「不要跟我說什麼成大事者不會拘於兒女情長,因為我自己也和他一樣,自幼居於上位,可我依然愛他如癡如狂,既然如此,他自然也可以,只不過……他沒有。」
季玄嬰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明白了寶相龍樹所要闡明的道理,頓時心中微震,同時心裡也止不住地想起自己與師映川之間的相處狀況,略有失神,這時卻聽寶相龍樹繼續道:「……他對我不錯,但他心裡的一些東西卻是不肯與任何人分享的,包括你,也包括方梳碧。」
季玄嬰沒有想到寶相龍樹竟是看得這樣透,他微微回過神來,表情也恢復了正常,道:「你如果要求很高的話,只會讓自己為難,畢竟你要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可能面面皆得。」寶相龍樹哈哈一笑:「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只不過我終究有些不甘心罷了,縱然我對他情意似海,得到的卻終究不是完整的他。」季玄嬰正色道:「你若不甘心,不如就索性放開罷了。」寶相龍樹不語,只端詳著季玄嬰,然後就笑了起來,他伸出手,輕輕拈住季玄嬰的一縷鬢髮,溫聲道:「二弟,從小到大我什麼都可以讓給你,但是惟獨他不行,明白嗎?你說我嫉妒,可你又何嘗不是?只不過你從來都不肯表現出來而已,難道我說的不對麼。」
季玄嬰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寶相龍樹收回手,淺笑道:「二弟,不瞞你說,我曾經不止一次動過除掉方梳碧的念頭,但是我終究沒有下定決心那麼做,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露出哪怕一點點的破綻,露出一絲可疑,讓映川他認為我與方梳碧的死有關,那麼後果就是我絕對不願意承擔的。」季玄嬰沉默,忽然間就覺得自己的心緒有些微躁,他再拈起一顆棋子,說道:「……無論如何,至少他不會殺你。」寶相龍樹深吸一口氣,然後大笑道:「沒錯,他當然不可能殺我,哪怕他有確切的證據證明我殺了方梳碧,他也依然不可能殺我,一來他對我也有情,不會捨得如此,二來我並非無名之輩,而是山海大獄的少獄主,他若殺我,勢必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哪怕是他師父連江樓,也絕對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寶相龍樹的表情漸漸淡漠起來,一雙淡定冷黑的眼睛看著對面的季玄嬰,那種意義複雜的眼神在青年面上微微一掠,然後他低頭撫著自己手上的扳指,繼續道:「……但是,他雖然不可能殺我,可他卻必定從此與我一刀兩斷,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再也沒有和好的可能,這對我來說,也許不比他殺了我更讓我難受。」季玄嬰看他一眼,道:「我從前一直以為,你不是一個瞻前顧後的人,更不是會為兒女情長所困的人。」
寶相龍樹笑著落下一顆棋子:「我曾經也是這樣以為,不過……只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又抬頭覷了季玄嬰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樣子:「你不也是一樣?我也從未想過你會有兒女情長之心。」兄弟兩人目光互相一觸,同時道:「彼此彼此。」
等到夜漸漸深了,忽然只聽一聲『吱呀』輕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師映川一身翠色長袍走了進來,他濃密的黑髮編成一根長辮垂在身後,臉上神色自若,看上去倒似是一個俏生生的青春少女,正在下棋的寶相龍樹和季玄嬰幾乎同時抬起頭來,看了過去,師映川嘴角微微一翹,目光已在棋盤上掃過,一邊走過去一邊笑道:「你們倆怎麼在這裡下棋?我方才……」剛說到這裡,忽然眉頭一皺,猛地咳嗽了起來,寶相龍樹立刻起身,一手輕拍著他的後背,關切道:「怎麼了?」師映川咳了片刻,面孔漲紅,眼中也因為剛才一陣猛烈的咳嗽而泛起了一絲淚花,他從懷裡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眼睛,擺手示意自己並無大礙:「沒事,只不過今天下午動了真氣,休息一下就好。」寶相龍樹恍然明悟,這才想起師映川身體還有些虛弱,自己今日卻與他動了手,而且兩人還鬥得相當激烈,如此一來,只怕是影響到了師映川的身體健康情況,想到這裡,寶相龍樹心中後悔,忙讓師映川坐下,面上已多了幾分懊惱之色,道:「抱歉,我一時竟是忘了這件事,竟與你動手……」
此時季玄嬰已起身去倒了一杯茶來,拿到師映川面前,示意他潤潤喉嚨,師映川就著對方的手喝了茶,無所謂地笑道:「沒什麼,明天就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寶相龍樹心中懊悔,道:「我去給你煎些藥,對內傷有益,你在這裡等著,不用太久的。」說罷,不等師映川說話,便已大步走出了房間。
師映川見寶相龍樹匆匆出門,不禁搖頭一笑,這時不經意間卻看見季玄嬰手拈棋子,正平靜地坐在榻上,看那樣子似乎是在等寶相龍樹回來繼續這一局,師映川見狀,以手支頰,笑吟吟地看著對方,說道:「玄嬰,說真的,你和我師父果然是叔侄,都有點酷,只不過你沒有他那麼酷得徹底,如果你表現得更酷一些,你們倆就更像了。」季玄嬰聞言抬頭,黑白髮明的眼睛看著師映川,不解地挑了挑眉毛:「酷?那是什麼意思?」師映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略一思索便給出了答案,隨口笑道:「那麼『帥』你總知道是什麼意思罷,這個『酷』嘛,就是在『帥』的同時還要面無表情,不苟言笑,讓自己看起來冷冰冰的,這樣的話,就是『酷』了……我長這麼大,見過的最酷的人就是我師父了。」
季玄嬰似乎有些困惑:「面無表情,不苟言笑……你確定這樣很帥?你很喜歡這樣?」師映川一攤手,這才想起在這個世界裡的審美觀與自己前世的時候總是有些出入的,想到這裡,他撓了撓頭,反問道:「難道你覺得我師父不帥?」季玄嬰微微皺眉:「當然不是,叔父是當世少見的美男子……」師映川打斷他的話,擺擺手道:「你不懂……嗨,這麼跟你說罷,打個比方,現在有兩個都很英俊的男人,各方面都不相上下,不過其中一個整日裡笑容滿面,待人親切,而另一人卻是每天對人不假辭色,不笑,不多說話,拒人於千里,你猜女人更喜歡哪個?」師映川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事實上,女人更喜歡這後一種人,這樣的男人才是真正吸引女人的,甚至同樣也吸引男人,越冷漠就讓人有一種征服的衝動,你信不信?」
季玄嬰被他這一番新奇的說法弄得不禁笑了起來,點頭道:「被你這麼一說,我似乎覺得確實有幾分道理。」師映川用手比劃著,興致勃勃地道:「所以說男人如果很酷很拽的話,只要長得再差不多了,好看一點,那麼立刻就會相當有女人緣,甚至男人緣……」
季玄嬰很不給面子地插口道:「照你這麼說,那麼為什麼叔父似乎並沒有多少人對他心懷傾慕?」師映川啞然,訕訕道:「呃……那是因為他酷過了頭,拽爆了的緣故,已經酷到一塌糊塗……應該就是這樣,嗯,沒錯。」季玄嬰打量著師映川,若有所悟,道:「你似乎很欣賞這樣……既然如此,你覺得我可足夠『酷』麼?」師映川忍不出撲哧笑出聲來,拍手道:「你現在這樣正好,不需要再酷了。」他歎了一口氣,很是惋惜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龐,深深歎道:「可惜啊,我從前長得確實不怎麼樣,要是裝酷的話,那種形象只會讓人覺得可笑,那可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而現在這張臉倒是變得好看了,可偏偏卻是個娘兒們樣子,想耍酷也耍不了,看來我是注定不能跟我師父走同樣的路線了。」
兩人隨意說著閒話,正聊得愉快之際,忽然只聽門一響,有人走了進來,卻並非是寶相龍樹,而是千醉雪,師映川有些詫異,道:「十九郎?」千醉雪點點頭,說道:「我剛剛已經去看了,我母妃的墓已經修好,明日我就準備將她的棺木移到那裡,然後我們便可以上路了。」師映川笑道:「哦,這樣也好。」正說著,寶相龍樹手裡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見千醉雪也在,便有些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將熱騰騰的藥汁端到師映川面前,溫言道:「川兒,先把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