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師家的少年驚疑不定,他身旁的少女也是滿面吃驚之色,兩人烏黑的眼睛倒映著師映川那張秀麗面孔,瞳孔微縮,帶著一絲迷茫,吶吶道:「這是……」語氣已然不復之前的穩定,燕亂雲當年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師家還留有她的幾幅畫像,雖然不能與畫聖花間問曾經為燕亂雲所繪的那幅《怯顏圖》相比,但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了,這對少年男女在年幼時見過燕亂雲本人,雖然因為年紀很小早已沒有什麼印象了,但後來也是看過畫像的,而師映川雖然與師遠塵有些像,卻分明與燕亂雲的模樣更是十分相似,他二人見了怎會不驚?
這時卻有人道:「……青爵,怎麼回事?」一個穿白底靛藍箭袖,束著玉冠的青年走了過來,此人與燕亂雲足有五六分相像,只不過他的五官卻是多了一股男兒清逸之態,是很明顯的男子俊美面孔,決不會被人誤認為女子,正是當初與左優曇並稱雙絕的大呂第一美男子、與師映川有過交集的師遠塵。
剛到這裡的師遠塵乍然看清了師映川的面孔,頓時神色立變,如果是一般人容貌相似也就罷了,雖然少見,但天下之人何其多也,總會有一兩個的,但燕亂雲這樣的絕代佳人,又哪裡會有不是血親卻能生得極相似的人物?師遠塵心思轉化極快,瞬間就已經猜到了幾分,與此同時,他眉峰微微展開,朗聲說道:「……可是師劍子當面?」
師映川也看清了來人是誰,他淡然頷首道:「是我。」目光在師遠塵臉上一轉,嘴角就帶了幾絲笑意:「久已不見,師公子風采如昔。」師遠塵雖然疑惑師映川怎麼會變化這麼大,但面上卻是微笑著一拱手,道:「劍子卻是形貌變了許多,我幾乎認不得了。」說著,視線在師映川身旁那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青年身上微微一掠,師映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道:「這是千醉雪,我二人方才在此處飲酒,未曾想卻巧遇師公子。」
師映川與千醉雪訂婚的消息早就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師家自然也是知道的,師遠塵聽到這清秀青年便是千醉雪,便當即含笑拱手道:「原來是千公子。」此時千醉雪已經猜到事情的大概,他並沒有在意師家的人,而看師映川的態度也不是與這外祖家多有聯繫,自然也就對這些人不會熱絡,見狀便點了點頭,並不說話,他的這種態度並沒有引起什麼不快,相反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千醉雪身為東華真君的嫡系徒孫,即使師遠塵乃是日後很有可能接掌師家的人物,也不是可以與千醉雪相比的。
這時師遠塵也介紹了那兩個少男少女,他一指兩個弟弟妹妹,對師映川和千醉雪簡潔地道:「師青爵,師暖辛。」他沒有具體說這兩人究竟是誰的兒女,不過既然都姓師,而且看起來顯然是與師遠塵平輩,那自然就是師映川外祖母的兄弟們的孫輩,與師映川是表兄弟表姐弟。
站在師遠塵身邊的師青爵與師暖辛自發地上前見禮,他們兩人是師映川的表兄表姐,根本沒有向師映川這個表弟表示敬意的道理,但此刻這裡並沒有什麼長幼之分,有的只是身份和地位的區別,他二人雖然是師家的子弟,但與師映川這個斷法宗劍子是沒法比的,莫說師映川是表弟,即使他是晚輩,但彼此面對面的時候,兩人還是要表現出足夠的敬意的,否則家裡的長輩知道了,只怕也會斥責。
師映川雖然對這表哥表姐沒什麼血濃於水的感覺,事實上若是細論起來,那位所謂的燕步瑤表姐與他血緣關係更近,不過相比燕步瑤那樣的驕縱狠毒女子,這兩個表親就顯得順眼多了,而師映川到現在為止,雖說對外祖母的家族沒有多少感情,但至少也不反感,師家給他的印象可比燕家要好得多,哪怕剛才幾乎撞到了他所在的這條船,師映川也不是多麼在意,畢竟他也同樣屬於特權階級,潛移默化間早已逐漸接受了等級分差,大人物將小人物視作塵埃的這種心態他雖然不是完全贊同,不過也不算什麼反感——這世上原本就從來沒有過平等。
當下師遠塵卻看了看師映川與千醉雪二人,神色有些異樣,他沉吟道:「既然有緣相遇,劍子與千公子不如來船上一敘。」師映川對這個表兄印象不錯,不過他知道千醉雪不會喜歡這些,便笑了笑,準備出言婉拒,但這時師遠塵卻又補充了一句:「……船上有一位長輩,劍子也許應該見上一見。」他說著,旁邊師青爵與師暖辛彼此看了看,眼神就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師映川聽了,心中頓時生出一絲疑惑,他和千醉雪相互對視一眼,在這一瞬間就已用眼神交換了一下意見,如此一來,師映川這才轉而對師遠塵道:「哦?一位長輩?既然如此,卻不知道是哪位?」師遠塵徐徐說道:「是劍子的外祖父,燕太元燕老前輩。」
此言一出,師映川頓時瞳孔微縮,他安靜了片刻,忽然間縱身一掠,來到了師遠塵所在的大船,緊接著千醉雪也來到了他身旁,師映川面色平靜,道:「……請帶路罷。」
一時眾人來到第三層艙房,這艘大船共有三層,最上面的這一層只有兩間艙房,其中的一間就是給燕太元使用的,另一間則是師遠塵休息的地方,師遠塵站在門外,道:「燕老前輩,劍子到了。」方才甲板上那一番遭遇,自然有人會及時來告知燕太元,只不過燕太元怎麼說也是師映川的外公,沒有他主動出去見外孫的道理,所以才會仍然待在艙中,沒有出去相見。
裡面有人道:「……進來罷。」師遠塵聞言,微微一笑,當下便準備推門而入,卻不想一旁師映川先他一步,伸手推開門便走了進去。
師映川走進房中,入目所及,內部的格局裝飾並非多麼豪奢,看起來只是乾淨雅致而已,但是若是有識貨的人,就會發現桌子上放的香爐乃是胭脂紅露胎五足爐,窗下一隻翠雲抱珥雙環樽,都是古物,看起來半新不舊的,也並不打眼,但是只這麼兩件東西,就已經是近萬兩銀子了,這才是一些家傳源遠的世家做派,果然是大呂境內第一世家大族。
在這間房內只有一個人,師映川凝神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華服的男子正盤膝坐在一張方榻上,此人雖然是坐著,卻也看得出來身材比較高大,兩鬢微灰,額頭和眼角有皺紋,不過並不多,並沒有給人很蒼老的感覺,那容貌甚至還十分英俊,可以想像出年輕的時候定然是一個相當出色的美男子,此人的表情有些嚴肅,看起來有點像是一個不苟言笑之人,嘴唇緊抿,這正是燕亂雲的生父燕太元,他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不過外表卻像是一個四十來歲、精力還很充沛的中年人。
這就是我那個外公麼……師映川望著不遠處的這個男人,心中默默想道,而在師映川打量自己這個外祖父的同時,燕太元也同樣在打量著師映川,他剛才已經聽人稟報過了,知道自己所在的師家大船與自己的這個外孫不期而遇,此時他仔細審視著出現在自己視線當中的少年,而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入目處,但見師映川容色清絕,秀麗難言,那眉眼,那五官,與當年自己的女兒燕亂雲何其相似?燕太元看著色若春花的少年,心頭下意識地就閃過女兒風華絕代的笑臉,一時間心臟便是一滯,有些難以描繪的滋味升起,不過這種感覺也只是瞬間而已,下一刻燕太元便是表情一正,心情緩緩平靜了下來。
此時師映川見到這個從血緣上來說是自己外祖父的男人,心中卻並沒有什麼高興的感覺,對他而言,這個人是完全陌生的,雙方從前根本就沒有什麼交集,而且對於師映川來說,剛剛在他與燕太元目光交接、迎在一起的一剎那,他敏銳地發現這個外祖父的眼神並不是普通人見到自己從未謀面的親外孫的時候那種興奮、激動以及慈愛的樣子,兩個人視線相對,師映川以一個實際上有著三十多年人生經驗的人的眼光來看,分明發現了燕太元眼中深藏著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而那也是與此刻的師映川完全一樣的共同點——理智,全然的理智!
是的,就是理智,燕太元沒有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應有的激動,有的只是隱藏在眼底的徹底理智之色,而同樣的,師映川也是如此,在祖孫相見的這一刻,雙方最大的情緒,就是平靜之下的絕對理智。
如此一來,師映川目光一聚,神色便從容起來,他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渴望和憧憬,所以現在也無所謂失望,反正對於師映川來說,他從來就沒有對燕家有過什麼骨肉親情、血脈溫暖等等的幼稚渴望,只要那些人不要來給他帶來麻煩便可以了……想到此處,師映川心中不禁有些冷笑,不過表面上有些事情他還是要做一做的,畢竟燕太元是他外祖父,這是誰也不能抹殺的事實,於是師映川便拱一拱手,語氣淡淡地道:「燕老前輩。」
他的這種表現頓時就讓在場的其他人各自都有了不同的想法,燕太元見狀,眼神驀然變得無比凌利,按道理來講,一個做外孫的第一次見到自己從未謀面的親外祖父,是必須要行大禮的,這是人倫,當初師映川在第一次登島見到師祖藏無真時,就是用了大禮,燕太元與藏無真論起來都是師映川的祖輩,眼下師映川卻如此輕慢,連一句『外祖父』都不叫,這要是放在普通人眼裡,如此對外祖父輕慢不恭敬的小輩,必定是要受到懲罰的,家規嚴厲一些的甚至直接打死也沒人能夠說什麼。
燕太元眼中掠過一絲怒色,但最終還是強行克制住了,且轉眼間他對自己這個外孫的評價也更高了幾分,的確,自己的這個外孫實在無禮,放在別人家無論怎麼懲罰都不為過,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卻不僅僅是他的外孫晚輩,對方還有其他的身份,是斷法宗的宗子,在這個世界上可以直接任意教訓此子的人只有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沒有這個資格,即使他是這個少年的親外祖父也不行!事實上在這個世間,普通人講究的是天、地、君、親、師,而武者遵循的卻是天、地、師、親、君的道理,因為修行武者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力量凌駕於皇權之上,真正強大的武者甚至就連帝王都要為之低頭,如此一來,能夠讓一個人徹底改變命運,引領對方走上武者道路的師父,對弟子而言甚至就是比父母養育恩情還要大,也因此往往一個人投入了師門之後,許多事情就會由師門決定,就好比千醉雪,傅仙跡身為他的師祖,完全可以決定他的婚事,莫說千醉雪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就算他雙親還健在,一般也是不能反對千醉雪師門的主意的,這也造成了一個人若是欺師滅祖,那麼往往就會比他滅殺血親還更要被人唾棄的現象。
所以此時燕太元對於師映川的這種做法也不能有什麼過多的表示,他望了一眼師映川,也看見了師映川身旁的千醉雪,臉色就有些凝重起來,燕太元雖然沒有見過千醉雪,但眼下也猜得出來這青年是誰,一時間心中已轉了無數個念頭,緊接著臉色微微轉和,看著師映川,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你便是亂雲的兒子,師映川?」說著,燕太元的眼睛同時也瞇了起來,他平生不知見過多少優秀的年輕人,然而此時這個秀麗如仙葩的少年卻是給了他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對方臉上的笑容完全無害,但看在他眼裡,卻令人隱隱有些不舒服。
「不錯,是我。」師映川洒然一笑,聲音之中卻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一味的平靜自如,他說著,臉上的笑容很溫和,漂亮黑眸當中的神情也很平靜,一面微微側首向身旁的千醉雪道:「十九郎……」師映川的話只說了半截,不過千醉雪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顯然是師映川眼下不想有其他人在場,表明了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於是便道:「我先出去了。」轉身出了房間,而師遠塵以及師青爵與師暖辛三人也非常知眼色,與千醉雪一同出去,把這裡讓給了祖孫二人。
室中就只剩下師映川與燕太元,師映川環視一下四周,眉梢緩緩挑起,道:「這裡是師家的船,燕前輩如何會在此處?」燕太元因這『燕前輩』的稱呼而眉宇一皺,卻並不說明什麼,只微微瞇眼看著少年,聲音微沉地說道:「老夫自然是有要事。」師映川見狀,也沒有探察別人私事的興趣,便道:「哦,既然是這樣,那我便不耽誤燕前輩了。」說著,便準備離開,先前他知道燕太元在這船上,無論如何這是他親外祖父,沒有不見一面的道理,但現在既然已經見過了,那麼師映川也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興趣,他也並不想與燕家扯上什麼關係。
見師映川竟是打算就此離開,燕太元頓時眉宇之間深深皺起皺紋,目光直視師映川,似是有些惱怒道:「你這就要走?雖說你是斷法宗宗子,但在老夫面前,總該遵些禮數!」師映川聽了,微微揚眉,他對於自己這位外祖父的反應,彷彿並無意外似的,不過他倒是笑了笑,很自然地說道:「燕前輩自己也說了,我是斷法宗宗子,既然如此,那麼這天下間能讓我『遵些禮數』的人好像還真的不多,也就是寥寥那麼幾位罷了,似乎……燕前輩並不在此列?」
這話聽起來並沒有犀利之語,甚至也比較委婉,但意思卻已經很明白了:這世間能令我恭敬以待的人確實是有的,而你燕太元,卻還不具備這個資格!
「……混帳!」燕太元頓時臉色鐵青,他是聰明人,怎能不明白師映川的意思?這少年是他外孫,偏偏卻毫無晚輩該有的樣子,燕太元又如何能不怒?他雙眉立起,終於斥道:「老夫是你嫡親外祖,縱然你是斷法宗宗子,身份高貴,又豈可如此狂妄無禮,目無尊長?」
房間裡一片安寂,但很快,師映川忽然負起手來,看著不遠處的燕太元,微笑著,微嘲著問道:「目無尊長?外祖?」燕太元也看著他,淡淡說道:「難道你能否認這一點?亂雲是我女兒,而你,是她的兒子,無論你是什麼出身,無論你地位如何,都改變不了那個事實——老夫是你的外祖,你是老夫的外孫,你的身體裡有一半是流著我燕家的血!」
師映川微微低頭,似乎是沉默不語,但是下一刻他就仰起臉來,笑吟吟地道:「哦,是嗎,原來燕前輩也知道啊。」師映川想了想,樣子彷彿有些疑惑,他向燕太元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了。」
不等燕太元開口,師映川便緊跟著說道:「外祖父嗎……那麼當年我母親被燕家派人追拿的時候,你這個父親、我的外祖父在哪裡?我母親剛生下我就被燕芳刀追來,她要殺我們母子的時候,你這個外祖父在哪裡?我小時候受苦的時候,你這個外祖父又在哪裡?而等到我成為了宗門劍子之後,燕家便出現了,我的外祖父也出現了。」師映川看著燕太元,表情並不仇恨,但也沒有溫暖之色,他繼續平平靜靜地說道:「如果換做你是你,你又會怎麼想?……好罷,我不知道燕前輩你到底會怎麼想,但是我師映川自己一定是很不喜歡這些的,不喜歡燕家,也不喜歡什麼外祖父。」
少年說著,衣袖輕輕一甩,語氣依舊平靜,卻一字一句都在咄咄逼人:「……我不在乎和我無關的人,反正我不欠他們,即使我和某些人流著一樣的血。」
師映川的這一番話說出來,就好像一記鐵錘重重敲在燕太元的心臟上,燕太元心中震動,卻是一時間啞口無言,至於他為什麼知道這些,燕太元自然以為是當年經歷過那間破廟一事的人告訴他的,而這時師映川也不繼續說什麼了,只是平靜而微嘲地看著男人,半晌,燕太元臉色恢復了平靜,他終究是老謀深算之人,又怎會被師映川幾句話就撼動了心神,當下便皺眉道:「當年亂雲盜走燕家至寶凝華芝,叛家而出,家族自然要將她捉拿回去。」
說到這裡,燕太元目光驟冷,變得凌厲起來:「凝華芝乃是我燕氏至寶,乃是祖上一位前輩無意之中發現,帶回家族培植,此物的存在只有極少數燕家子弟才知曉,在燕家一向是個秘密,直到四十多年之後此寶才真正成熟,可以服用了,當時我燕家族長,也就是你外曾祖父正在閉關,待出關之後就會服用此物,等到徹底吸收藥性之後,就有可能在日後成就大宗師,到時候我燕家必然更上一層樓,而你娘卻將其盜走,妄圖改變先天體質,日後在武道一途上突飛猛進,以此登上大光明峰尋那連江樓,為了一個男人,如此破壞家族利益的大逆之舉,我雖是她父親,也不能放任!」
「原來如此……」師映川輕輕點頭,他原本也不是很明白這其中的一些內`幕,直到這時聽了燕太元的話,才完全清楚了當年的那些事情,可是他是師映川,是有著自己一套理論並遵循自己想法而做事的師映川,所以他聽了這番話以後,忽然就笑了:「原來燕前輩要說的,就是這些?」
不待燕太元說話,師映川笑容驟斂,淡淡說道:「我不管什麼誰對誰錯,也不管什麼家族利益,我只知道哪怕是天下最正確的道理,如果對我不利的話,那它就不是道理;哪怕是最慈悲最善良的天下第一好人,如果對我很壞、害我的話,那此人就是個壞人;哪怕是最情有可原的行為,如果對我造成傷害,那麼就是在對我做惡,是不可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