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目光炯炯地看著連江樓,神思略一恍惚之間,卻苦笑道:「師尊,你們都在下好大的一盤棋啊……」這些有資格下棋的大人物們彼此互為利用,也互為得利,至於牽涉其中的人,比如他師映川,比如千醉雪,即使他們兩個人才是這件事情當中的主角,然而偏偏他們自己的意願在這種大局之中,卻反而是無關緊要的了。
可是現在的師映川早已不是那個剛離開大宛鎮時的男孩,他所知所見的東西比起從前,已經太多太多了,儘管連江樓有些地方並沒有多說,也沒有點透,但是師映川根據剛才的那些話,那些字裡行間所洩露出來的東西,已足夠他摸清楚很多事情了——其實這世間絕大多數的事情,無非都是因為那些上位者的博弈需要而發生的!
師映川忽然間就有些意興闌珊,他知道無論是自己還是千醉雪,自己這些人在必要的時候都是那些大人物們的棋子,他們的命運是注定要接受安排的,事實上,無論是在一個宗門還是世家等等勢力團體當中,都是必須服從領導者的決定的,莫說是普通弟子,就算是他與千醉雪這樣在各自的宗門當中地位非凡的人物,在面對宗門的安排時,也必須遵從,除非是突破人體極限,跨入宗師之境,成就陸地真仙,如此一來,才算是行止自如,徹底掌握自身的命運,就算是宗門,也不會再對這樣的人物作出什麼有違對方意願的安排了。
可是即使很明白這些事情,卻並不代表能夠毫無芥蒂地接受,所以雖然從連江樓口中得知了這樁婚事背後的隱情,但師映川心中卻並沒有舒服多少,不光如此,他甚至還對連江樓還生出了幾分怨懟的情緒來——你哪怕提前對我說上一聲也好啊!
師映川心裡這樣想,臉上也就同時體現了出來,連江樓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便道:「你是在怨我沒有事先問過你?」師映川不由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方才在大殿裡,我看見千醉雪的樣子,分明是提前就已經被告知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卻什麼也不知道?師尊,難道你就這麼不希望我私下和你鬧起來,一定要當場才說出來,逼著我不得不答應?」
師映川當然是知道原因的,但他還是心裡很不舒服,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賭氣而失望的孩子,倔強、頑固、恚怒,站在那裡,有片刻的恍惚,甚至他眼底還閃過了一絲嘲諷,對自己的嘲諷,在剛才的那種場合下,自己如果反對這門婚事,如果真的那麼做了,不但是大大傷了兩大宗門的臉面,而且自己恐怕以後在世上也是寸步難行!所以心思沉靜的連江樓算準了自己決不會真的鬧起來——不管是為了什麼!
想到這裡,師映川心裡不由得越發煩燥起來,不知怎地,這些年來師徒兩人在一起時的種種畫面突然就浮現在腦海裡,他抬頭朝連江樓望去,而這時連江樓也正好看了過來,這個平日裡崖岸自高的男人,此刻也還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樣子,彷彿無論師映川是什麼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迫視著師映川倔強的眼眸,說道:「……千醉雪既然提前就被告知此事,自然是因為傅仙跡熟知他的性情,對此有十分的把握,而我若提前通知你,你會如何?」
「我……」師映川想說什麼,卻又不禁嚥住了,有些啞然,是啊,連將樓如果提前告訴了他這件事,他又會如何呢?是苦苦糾纏反對,還是臉紅脖子粗地爭執?總之,一定是不會安安分分地順利答應的。想到這裡,師映川不禁苦笑一聲,他握緊了拳頭,他甚至聽到了骨節發出的一連串的輕微脆響,但緊接著那一雙修長的手掌又緩緩伸展開來,也就是在這一收一鬆之間,師映川的心裡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也分不清現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麼,沉重?輕鬆?但不管怎樣,至少他此刻的表現卻是無懈可擊的,故而他也仍然保持著冷靜的頭腦,輕聲道:「是啊,師尊你是一個不喜歡麻煩的人,做事總是快刀斬亂麻的,因此與其受我苦纏,還不如事到臨頭讓我不得不接受……」
連江樓手裡緩緩轉動著那兩枚白玉球,沒有應聲,但他的表現卻分明是默認了師映川的這番話,師映川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我明白了……至於這件婚事,我也會老老實實地接受,不會鬧出什麼問題。」
話一說完,師映川就覺得稍稍有些虛脫的感覺,就算他再怎麼說服自己,這件事情還是讓他一時間覺得難以承受,而連江樓就這麼坐在距離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那張他所再熟悉不過的臉還是一如既往地英俊,但此刻不知道為什麼,卻顯得有些模糊起來,在這一刻,師映川真的想要痛痛快快地大聲吶喊幾句。
「……我是你師父,我替你做的每一個決定,無論你是否喜歡,都不會是在害你,你要記住這一點。」連江樓眼中忽然之間綻放出逼人的光芒,令人不覺目眩,他端然垂目,一副莊正的形容,而師映川也沒有插嘴,耐心地聆聽著男子的述說:「此事無論是對宗門還是對大光明峰一脈,亦或是對你個人,都是有益無害,好處不盡,日後你自然會明白。」
心神正恍惚之間的師映川聞言,心中忽然就是一震,也就在同時,他抬頭,正迎上連江樓犀利的眼神,沒錯,連江樓是他的師尊,是他的父親,但是,連江樓同時也是斷法宗的大宗正!這個男人不僅僅是一個師父,一個父親,同時也是一個身處權勢顛峰的上位者,對方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永遠不會只是親情而已!
這個念頭一起,心中頓時有無盡異樣的感覺慢慢生出,迅速瀰漫開來,師映川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感覺,總之心中五味俱全,讓他無法覺得平靜,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自從成為宗門劍子,吃的是珍饈百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地位尊崇無比,這些都是宗門提供的,是連江樓給予的,而同樣的,既然受了諸多好處,與宗門休戚與共,那麼在需要的時候,就必須接受那些對於自己的安排,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是可以不付出就白白享受好處的!
師映川微微仰起了下巴,閉了閉眼,借此克制住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的各種複雜滋味,等到他再次睜開雙眼之際,腦海當中就只旋轉著一個念頭——這就是現實啊!
「……師尊,你現在說的話,可與最開始時,也就是我當年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完全不同。」沉默了片刻,師映川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也就在此時,他終於發揮了自己性格當中堅硬的一面,強行壓下了所有奔湧而來的情緒,在瞬間就控制住了自己,而連江樓卻並沒有馬上做聲,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少年,此刻就著那落在他臉上的光線看去,師映川發現男子的眉毛又黑又濃,眼睛更是深沉,好似至邃至冷的湖水,幾乎泛出黑近藍的色澤,懾人心魄,這令師映川的心底突然間就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如同水波也似地一陣陣蕩漾開去,甚至彷彿就要漫過了某個界限,漫過心房,這令師映川本能地感到了淡淡的惶然之意,不過這時恰好連江樓的聲音也與之響起:「從前你只是剛剛進入大光明峰,只是一個孩子而已,但現在你已經與從前不同。這兩種身份,一個是需要長輩時刻管教訓導的孩子,一個是已經可以分擔事務並且承擔一定責任的宗門劍子……川兒,當你逐漸成長起來的時候,我對你的要求自然也會隨之不同。」
這不是解釋,也不是緩和……念頭閃過,師映川眉頭微蹙,他盯著連江樓的眼睛,那只是短短一瞬:「是的,我明白。」他想到第一眼看見連江樓撐傘冒雪而來的時候,顯得那樣的高深莫測,想到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聲音不由得低了下去:「這是我的義務,師尊你所安排的一切也都不是在害我,我很明白這一點,也明白無論我的身份如何改變,我永遠都是你的徒弟,你的兒子……師尊,你知道嗎,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人人都敬畏你,仰望你,而我當年一開始成為你的徒弟,那時我在你身邊就像是月亮旁邊一顆微小的星星一樣,人們在看到我時的第一個念頭是『連江樓的徒弟』,最初的我其實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甚至我還很驕傲我有這麼一個師父,但是漸漸的我就開始不喜歡這樣,我希望自己是獨立的一個人,我開始希望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而不是活在你的陰影裡。」
「而現在,人們知道我叫作師映川,而不僅僅只是『連江樓的徒弟』,但我仍然感謝你曾經為我做過的一切,也依然會繼續追逐你的腳步,成為像你一樣了不起的人。」說到這裡,師映川看似已經無法繼續述說下去,但他的口吻依舊平靜,也並不激動,他身姿筆直地站在那裡,目光灼灼如焰,那種光芒彷彿點燃了他的秀麗如仙的面孔,這時連江樓面容如山,沉靜安寧,他故意當作沒有發現師映川眼中肆意的感情流露,也沒有對少年做出任何安慰,然而不期然的,他心中卻是微微一動,他向來心志堅定,殺伐決斷,只要是作出了決定,那就不會動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看到師映川平靜如水的面孔,他的心志卻出乎意料地有了片刻的鬆動……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連江樓突然意識到,自己面前這個眼波如水,有瀲灩逼人之美的少年,已經長大了。
師映川卻並不知道此刻連江樓的種種想法,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暫時不可自拔,明明知道的,明明已經什麼事情什麼道理都是很清楚的,可是為什麼自己心中卻還是有說不出的感傷呢?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是為了自己好,什麼都為自己想到做到了,可是為什麼自己還是覺得不開心,覺得難過呢?明明對這個男人只應該有感激有恭敬才對,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那些感激、恭敬、順從的話卻在此刻根本說不出口?
師映川心中思緒萬千,他望著連江樓,胸口處無端端地就有了一絲不可名狀的滋味,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的情緒最終漸漸平復下來,他點了點頭,輕歎道:「不過我雖然理解師尊你的做法,但是一想到以後要和一個我並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我心裡就有些彆扭。」
連江樓眼底深沉若海,幽幽莫測,但凝目之際卻看到師映川那雙水光粼粼的眼睛,那是清澈澄淨到無瑕的寶石,甚至讓人有些不忍面對,也像是最深重的罪孽,令連江樓忽然間道心微有不寧,他目光很快地在師映川身上掃了一遍,表情很平靜,但偏偏有一種深邃不可及的幽遠,讓人看不明白,與此同時,他手中的一對白玉球也停止了轉動,此刻他心裡忽然有一點點微亂——好罷,只希望這孩子成熟一些,不要想太多就好。
但這時師映川卻道:「師尊,我記得你和我講過,你小的時候脾氣很硬,偶爾會頂撞師祖,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剛說到這裡,連江樓就已經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那不一樣,與你現在的問題是兩回事情。」
然而這一次,連江樓的話並沒有得到師映川的響應,師映川截住了男子的話,用一種很陌生也很奇怪的眼神看著連江樓,此刻少年就像是一朵盛放在夏日的花,日光越是灼熱逼人,就越是開放得恣意,他輕聲問道:「不一樣麼?師尊,現在的我和當年的你,從根本上來說,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師映川的語氣依然平靜而溫和,然而此話一出,連江樓頓時微微動容,直到這時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自己這個一直以來還視作孩子的徒弟,真的已經長大了!那個曾經跪在自己面前恭順聽著訓誡的瘦小男孩,那個因為練功貪快躁進出了岔子,虛弱得要靠自己抱在懷裡,用自身的真元時時溫養筋脈才活下來的孩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再是他連江樓的附屬了,對方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準則,自己的脾性,他這個師尊,再也不可能完全左右這個少年的想法了。
一時間連江樓心中不覺有些莫名的淡淡失落,他靜靜地看著師映川,若說心中完全沒有波動,那才是假話,只是他更清楚,人的理智是不可以被那虛無縹緲的情感所左右的,他凝望著師映川平靜而美麗的面龐,沉默了片刻,便道:「……不錯,你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確實已經不是我能夠完全決定的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判斷。」
「……但我依然會事事都盡量遵從師尊你的意願,無論我是年幼弱小還是羽翼已豐。」師映川微微欠身一禮:「我先下去了。」說著,輕輕吐出一口氣,轉身退出了房間。
師映川走到外面,先前的濛濛雨絲已經停了,空氣中還兀自存留著幾分濕潤之意,陽光溫好,但這些並沒有讓師映川留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投注在了廊下的一個身影上。
廊下是幾盆異種白菊,花大如盞,清香襲人,那旁邊站著一個人,梳著道髻,上面插了兩支鑲著白金碎鑽的翡翠玉簪,一身華貴的袍服在潔白的花兒映襯之下分外顯眼,這個年輕人無疑是十分好看的,蜜色的皮膚顯得整個人健康而有活力,臉上的線條清秀而不失硬朗,神情從容,眼眸晶亮,然而在看到此人的時候,師映川卻從心底生出一絲複雜之意——千醉雪!
這位現在已經可以說是他未婚夫的年輕男子身姿如松,聽到腳步聲之後,便緩緩轉過頭來,面色平和,一雙眼睛清亮冷凝如同夜晚的星星,師映川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這位『未婚夫』穿的是一件暖金色的衣衫,很襯他的膚色,但現在他身上的打扮卻是偏冷色調,雖然華貴,卻顯得整個人有些莊正之中透著絲絲冷意,這千醉雪的肩膀微寬,身材修長,師映川覺得自己如果與此人站在一起的話,可能只到對方的耳根高度,他在同齡人之中可不算矮的,可是若與已經二十多歲、早就成年的千醉雪相比,立刻就顯得矮了一截,甚至隱隱有點單薄的樣子,再配上他秀麗出塵的容貌,簡直就是一個窈窕少女與俊美青年的絕佳搭配。
這時千醉雪看著他,眼睛微瞇,眉眼之間有著說不出的味道,但很快又鋒芒盡斂,道:「……劍子是要回去麼?不如我送劍子一程。」
師映川不發一言,靜靜看著千醉雪,兩人目光相對,師映川忽地淡淡一笑,道:「也好。」說著,便拾階而下,走到了千醉雪面前,千醉雪向他點點頭,表達了自己的善意,兩人便沿著路向外面走去。
一路走來,彼此都沒有什麼話,顯得沉默而壓抑,後來還是千醉雪打破了這種局面:「……這樁婚事我是昨天夜裡得知的,事實上,我也很意外。」
師映川發現青年說話的語調不快也不慢,聲音平緩而清晰,給人一種十分從容篤定的感覺,聽起來不是舒服也不是難受,總之有點感覺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與那日吟雪小築裡聚會的時候並不一樣,不過他也沒有在意,只是道:「是的,我也相當意外。」
少年的語氣不熱情,也不冷淡,有一種空山餘音的回味,千醉雪的目光向身旁一掠,從他的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師映川因為正看著地面的緣故,纖細修長的頸脖微微垂著,形成一道很是優美的輕微弧線,上面有著極細極細的絨毛,陽光照在上面就像是把那裡灑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似的,而且兩人是並肩而行,師映川身上的味道很容易就傳到他這裡,那是一股淡淡的味道,說不上是什麼香氣,若隱若現的感覺,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動人,不過千醉雪顯然有些無動於衷,事實上他對同性也並無想法,即使面前的少年很美,比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女子還要美麗,他也依然沒有什麼親近的衝動。
不過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自然就要學著盡快去接受,千醉雪微微側首,看清楚了正走在自己身旁的師映川,此刻沒有多少暖意的日光靜靜地灑落在少年的身上,自己修長的身影擋住了少年,使得這美麗少年的臉龐被籠罩在淡淡的陰影裡,顯得格外沉靜,這時師映川忽然抬起頭看過來,兩人目光頓時相觸,師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但笑容卻是客氣而生疏的,秋日的陽光驅散不了其中的清冷,也帶不來些許的暖意。千醉雪略略一頓,然後便道:「……劍子想來應該是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可對?」
這樣的語氣讓師映川覺得不是很適應,因為千醉雪不是那種為了只是要引人說話而自動發出來的開頭,也不是什麼試探,更不是疑問,他只是好像在說著一個事實似的,雖然是提問,但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師映川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間眸光就變得有些冰冷生硬,彷彿湖水被寒意所凍結了一般,徹底停止了流動,不過他也知道這與千醉雪無關,對方也只不過是與自己一樣,充當了棋子的角色而已,因此師映川馬上就神情回轉,淡淡微笑道:「那麼千公子呢?你對這樁婚事可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