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被季玄嬰這麼習慣性地摸著頭頂,看在不知情的旁人眼裡,就是丈夫在寵溺地撫摩著小妻子的腦袋,雖然好像有點奇怪,卻也顯得這對小夫妻感情很好,而且季玄嬰戴著抹額,擋住了那枚侍人印,更何況就算不擋,也沒有幾個人會想到那究竟是什麼,因此看到這一幕的行人便都只當作是做丈夫的在向美麗的小妻子表示親暱,就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師映川頓時一翻白眼,有點無奈道:「我說玄嬰啊,我已經十四了,不是孩子了,你能不能別再摸我腦袋了?在兒子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師映川說著,故意裝作氣惱的樣子拍打了一下季玄嬰的手,季玄嬰吃他這不輕不重的一打,臉上不禁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自他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不知為何,他心中就生出一股很微妙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目光在師映川的臉龐上轉了一轉,眼中就有了溫柔之色,好似秋水流波,神采湛然,師映川無意間觸及到他的目光,不覺一怔,笑道:「喂,怎麼忽然這樣看著我?」
季玄嬰卻伸手一捏少年的臉蛋,這個舉動讓他少了幾分疏離冷漠,多了幾分親切溫和,青年捏著那光滑的臉蛋,理所當然地對情人說道:「……我喜歡摸你的腦袋,也喜歡這樣捏你的臉,你既然是我的,我當然可以這樣做,莫非你不喜歡麼。」師映川聽著這番話,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動,遂笑著歎息道:「好罷,你想怎樣都行,我哪敢不喜歡啊。」
這種看似十分乖巧的反應顯然讓季玄嬰很滿意,他渾然不在意自己與師映川身外的一切,神色淡漠,眉宇間看不出心情好壞,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只有當目光從身邊的師映川和季平琰身上掠過的時候,眼中才會流露出一抹溫和之意,當下微微一笑,道:「在寶相面前,你是不是也會這樣說話?」師映川明眸流轉,似笑非笑的樣子,揶揄道:「玄嬰,你這是吃醋了麼?好酸的味兒!」
季玄嬰的眼神雖然平日裡像是一把鋒利的劍似的,所過之處,什麼都要給割開,但現在這眼神在看向師映川的時候卻柔軟了許多,不再那麼犀利,他似乎笑了笑,對師映川的話不置可否:「……你當然也可以這麼想。」這時季平琰在師映川懷裡忽然嚷道:爹爹,我餓。」師映川恍然一拍腦門,失笑道:「光顧著玩了,忘了這都快晌午了。」說著,輕拍季平琰的後背,柔聲道:「琰兒餓了?爹爹帶你去吃好東西。」
他對這片地域並不熟悉,不過季玄嬰卻可以說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對這裡即使不是瞭如指掌,起碼也知道個大概,當下便帶著情人與兒子轉過一條街,向東邊方向走去,他身修腿長,步子邁的自然大,因為怕季平琰餓著,所以走得不慢,而師映川身量還未長成,比他矮了一些,在不施展步法的情況下可是沒法慢悠悠地跟上他,因此便一手抱著兒子,三步並成兩步地小跑著追上,一手扯住青年的衣袖,道:「慢點,你走得這麼快幹什麼?」季玄嬰看到師映川清麗的臉上帶著點嗔意的表情,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不由得會心一笑,彷彿只要看到師映川,他也就能感到莫名地開心。
一時季玄嬰帶著師映川父子走過兩條繁華的街道,來到一條河邊,這是城內河,穿縱交錯,乘著船可以到達城內的大多數地方,這時三人面前的河就是其中的一處分流,這裡有一個很小的碼頭,以青石為築,不時地有船隻往來,其中大部分是專門載客的船隻,季玄嬰喚下一條正經過面前的載客小船,那船緩緩停靠,三人就登了上去,那船夫見客人站穩了,便問要去哪裡,季玄嬰說了一個地方,船夫點點頭,輕快地一劃木槳,小船便無聲地駛入了河道。
小船走得頗快,不多時便進入了一條更加寬敞的河道,這時水上的船隻往來如梭,就不僅僅是輕便的載客船了,或是精巧的畫舫,或是運貨的商船等等,只看這情形,就能對此處的繁華略窺一二了,兩岸可以不但看到酒樓商舖這些地方,還可以看見臨河而建的富貴人家,紅瓦粉牆,老樹紅花,都是盛世太平世道才會有的愜意,這時小船經過一排造型各異的建築,或是雅致精巧,或是富麗堂皇,但統統都不太像是酒樓之類的地方,而且這都是建築的背面,看不見招牌之類的東西,自然不知道是些什麼所在,師映川見了,當然就不免有點奇怪,便用手示意,向季玄嬰問道:「這些地方都是做什麼的?」
季玄嬰順著師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見原來是那裡,便蹙一蹙眉,很隨意地道:「你問這些做什麼,總之不是什麼好地方。」前時船夫從師映川的聲音裡就聽出這原來是個漂亮公子,不是什麼姑娘,心中雖然疑惑這三人的奇怪組合,不過這些也不關他的事,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但現在聽了師映川的發問,一來誰都願意與這麼漂亮的人交談,二來這又是自己船上的客人,於是就笑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些都是男人去風流的地方,只不過這一片地方卻是清高些,大多搞的都是賣藝不賣身的那一套。」
師映川聽了,便笑道:「想來這賣藝不賣身也只是說說而已,不過是對於普通客人而言,若遇到合心意的,或者惹不起的大主顧,那這規矩自然就破了。」那船夫笑道:「公子說得是,可不正是這個道理麼!這些嬌滴滴的姐兒平日裡要多少人陪著小心,一擲千金才能有個笑臉,簡直比那些有家世的小姐們還難伺候,像我們這些小民,這輩子也走不近跟前哩。」
這時季玄嬰卻忽然一隻手搭在了師映川的肩上,道:「……你有興趣?」師映川有心逗他,便笑吟吟地道:「是啊,不如我們去逛一逛?」季玄嬰點點頭:「也好,那我便陪你去。」說著,就要叫船夫將船靠過去,師映川見狀,沒想到季玄嬰心思竟然純淨通直到了這個地步,連忙將人扯住,哭笑不得地道:「我只是逗你玩的而已,你就這麼當真了?」季玄嬰生性淡漠,此時表面上總沒有什麼變化,唯有眼神當中已經有了些許笑意,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想法,卻淡淡道:「玩笑不是隨便開的,你要做什麼,我當然會答應你。」師映川一臉挫敗,只覺得心中好笑,那份逗弄的心思早已經消散無蹤,這時季玄嬰卻道:「其實這裡也有陰陽宗的人。」
「……陰陽宗?」師映川張了張嘴,臉上現出微妙的表情:「他們……」對於這陰陽宗,師映川自然是知道的,這個門派以陰陽雙修之術聞名,其中也不乏採補的法門,行事不分正邪,不過倒也不算是什麼故意做惡,肆意妄為的邪異門派,但不管怎麼說,這樣的宗門總是名聲不怎麼樣的,能好得了才是怪事,不過師映川聽季玄嬰這樣說,就知道此處這些青樓楚館應該是陰陽宗埋的線,可能是主要用來收集情報的所在。
不一會兒,船停靠了下來,三人便陸續登岸,季玄嬰顯然來過這裡不只一次,帶頭走向了一處外表頗為雅致的建築,師映川隨他進去之後,發現此處確實有些獨到之處,牆上掛著幾幅山水畫,看起來倒是名家手筆,這時有清秀小廝上前相迎,引著客人上了二樓。
樓上設一個圓台,一個美麗少女坐在上面,面前擺著琴,正彈奏著一首悠揚的曲子,整個二樓的座位也並不多,一共才七八張桌子,互相都用屏風隔著,這樣的一個所在,看起來確實不錯,先不說飯菜味道如何,至少環境就很清靜,一家三口上來之後,頓時就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尤其師映川乍看起來分明是個絕色少女,這就更是讓那些看過來的諸多目光當中多了幾許熾熱。
小廝帶著三人來到靠窗的一個位置,師映川抱著兒子坐下,笑吟吟地看著季玄嬰對小廝吩咐了幾句,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光,頗為安心地撫摩著兒子的頭髮,等著飯菜送上來,時間不長,小廝就將東西送至,上好的白瓷器皿中盛著賣相頗佳的各式精緻菜餚,看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不過這時季平琰卻由窗戶看見樓下有扛著架子賣糖葫蘆的人經過,引得身後跟著一群面露饞色的孩子,季平琰見狀,便也鬧著要吃,對於兒子的這點小小要求,季玄嬰當然會滿足,當下就起身下了樓,去給季平琰買糖葫蘆。
三人在此處清清淨淨地用過午飯,結了帳之後便繼續遊玩,而這時在萬花宮的一處房間裡,一隻紅嘴鸚鵡站在供它落腳的金橫架上,時不時地振一下翅膀,這間屋子很大,首先入眼的便是十幾扇書架,上面裝滿了書,旁邊一張巨大的紅木書案漆得光可鑒人,案上形形色色擺著各式物品,不一而足,此刻一架大玉屏後面,兩張太師椅上蒙著色澤雪白,沒有半點雜毛的虎皮,椅子之間隔著一張桌子,上面什麼也沒有擺,連江樓正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看不出臉上有什麼喜怒之色,而在他旁邊,傅仙跡亦是面色淡淡,神情不動,這位萬劍山劍宗今日的穿戴十分華貴,玄色鑲邊赭紅底子青金色撒花大長袍,帶白色細條紋的黑色薄紗罩衣,外罩圓領左衽短罩甲,銀灰色的料子上繡著大片的紅藍交錯雲紋,圍一條紫紅色嵌玉寬腰帶,尤為引人注意的是他頭上戴的高冠,通體金黃,卻並不是以黃金為材料,上面鑲嵌著一圈指頭大小的明珠,珠光眩目,他昨日那等簡單的打扮與現在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時一名容貌十分秀麗,身段也極為窈窕的侍女走了進來,給兩人奉上香茶,這侍女已算是第一等的美人了,但連江樓的目光卻連一瞬也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一來連江樓平生從不耽溺於美色,二來大光明峰這一脈的功夫有些特異之處,修為越深,對濁氣就分外敏感,只有對處子與修為高深之人近純的體氣才不會反感,如今以師映川的修為,在面對『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的青樓女子之時,已經會覺得有些濁臭,至於連江樓,卻是要求更甚,到了他現在這個層次,甚至普通的凡俗處子都已經不大能夠入眼了,因為大多數的普通女子無論多麼美貌,他都能夠察覺到些許不堪入目之處,或是毛孔略粗皮膚不夠細膩,或是骨骼不夠勻稱修美等等,多多少少都有煞風景的地方,只有那些修行有成或者當真天生麗質之人,不但體氣純淨,身體亦是肌骨合宜,這才能入眼,當年藏無真之所以選擇澹台道齊作為愛侶,磨練自己的道心,其中澹台道齊修為高深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否則藏無真又怎能忍受自己與一個氣息不潔、皮囊瑕疵過多之人有肌膚之親?若是細細論起來,大光明峰歷代蓮座與劍子不但有伴侶的不多,而且即便是有,那也個個都不是普通人,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熱騰騰的茶水香氣悠遠,裊裊冒著朦朧的白氣,傅仙跡淺淺瞥了一眼地上斑駁的日光,然後視線便落到身旁端坐的連江樓身上,沒有再移開,此時連江樓的樣子與他卻是完全相反,只是一襲深青色武士服,沒有束髮,雖然面無表情,不見喜怒,但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精光顯現,令人一望之下便隱隱心悸,生出敬畏之心,傅仙跡如此看著連江樓,雖然男子與其師尊藏無真的容貌並不類似,但畢竟是多少年的師徒,兩個人給人的感覺說不出哪裡總有些相像,因此傅仙跡面對著連江樓,就不禁想到與自己弟弟澹台道齊在兩年前一起銷聲匿跡的藏無真,這也使得他更多地回憶起澹台道齊在自己腦海當中的形象,如此一來,縱然他數十年來早已將道心打磨得堅穩如石,心中卻仍然不免隱隱作痛。
想到這裡,傅仙跡目光看向窗外,語氣卻是有些冷淡,道:「……多年之前我以為道齊是在與藏無真一戰中隕落,因此雖然痛心,但畢竟他兩人之間的糾葛不是旁人能摻合的,更何況又是道齊他自己上了大光明峰,沒有誰逼迫陷害他,所以無論是宗門還是我這個做兄長的,都不能說些什麼,但未曾想,原來他並未身亡,卻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這麼多年。」
傅仙跡說到這裡,目視連江樓,臉上明明沒有任何鮮明的表情,但在黑白分明的眼眸深處卻有什麼在快速轉換,漆黑的瞳孔中寒氣逼人,此刻的傅仙跡與昨日師映川所見到的那位像是和藹長輩一般的東華真君就彷彿兩個人似的,幾乎沒有絲毫的相同之處,隨後就是一聲沉沉的重複:「……原來他並未身亡,卻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這麼多年。」
傅仙跡的話中其實有些諷刺之意,不過連江樓只作不聞,那一雙眼睛異采流動,如同千里暮雲一般,變幻莫測,聞言卻是神色不變,他黑色的眼珠往傅仙跡這邊瞥了一眼,眉目之間逐漸聚起一團風暴,彷彿是在無聲地冷笑,卻也沒有否認的意思,只道:「師尊當年不忍下手傷他性命,便囚他在捨身崖,真君現在提起舊事,也是於事無補。」男子這樣說著話,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蓄積起來,臉色雖然依舊平靜,但這平靜的表面下,也許卻有暗流正在奔湧。
傅仙跡的眼眸深邃起來,森森然,這位在師映川面前頗為和藹可親的一派宗主,此時看上去卻有那麼點兒不同的味道,那血紅的嘴唇是微微抿著的,顯得嚴肅了許多,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就像是蒙著一層冰,冷,硬,利,彷彿能把整個天地都席捲了進去,乍見之下,與澹台道齊何其相似!此時他用這種深利無比的眼神看著連江樓,雙目之中彷彿是燃起了火焰,而連江樓的目光也是毫不猶豫地迎了上來,周圍的空氣瞬間凝滯,幾乎讓人無法喘息,若是有旁人將這種情形看在眼中,定然會以為只要再有一點什麼碰撞,那麼這兩位大人物就會直接動手。
但就在這種無聲的對峙達到了巔峰的那一刻,突然之間,這種氣氛忽地就鬆了一線,傅仙跡不曾立刻有什麼反應,只是拿眼打量著連江樓,黑不見底的眼珠子裡看不出究竟有什麼情緒,半晌,方淡淡道:「身死魂消對於世間任何人來說都是恐怖的,而我輩武者,行到盡頭也許就是超脫,也是畢生的追求,而我們也確實有超脫的機會,常人不過匆匆數十年的壽命,而武者修為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延壽不少,成就宗師之後,更是突破壁障,壽命得以大幅度延長……」
傅仙跡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盯著連江樓,半晌,才開口接著說道:「……道齊他已經進入宗師之境,壽數悠遠,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去享受這世間的一切,然而兩年前他卻銷聲匿跡,甚至很可能已經隕落,我這個做兄長的每每思及至此,便覺得心中惻然。」
傅仙跡說著,眼中摻雜著一片灰暗無邊的黯然,顯出幾許怔忡的神色,卻是多了幾分苦笑幾分自嘲,目光從連江樓身上移開,哂道:「我這二弟果然是最冰心冷肺不過,除了藏無真之外,旁的竟是全不顧了……」
這位東華真君璀璨如星的眸子略略一黯,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一派堂皇高華的氣度,但是不等他再開口,連江樓便忽然將腰畔佩帶著的那柄神兵——和光同塵取了下來,放在了桌上,傅仙跡眉頭微微一皺,似是不解連江樓為何忽然將歷代蓮座的佩劍拿了出來,不過很快他的目光便漸漸聚起,只見連江樓當著他的面緩緩拔出劍來,然後一手按在漆黑的劍格上,傅仙跡注視著他的動作,發現此處原來有一個極不起眼的機關,緊接著,連江樓的手指在機關上輕輕動了幾下,只聽一聲輕響,劍柄後端竟是自動打開,露出了一個藏在裡面的劍柄。
連江樓拈住那劍柄,將裡面的劍抽了出來,赫然是一把斷劍,劍身散發出一股鋒銳之意,寒光四射,令人忍不住寒毛豎起,傅仙跡的目光當即一頓,顯然他已經認出來這究竟是什麼東西,須臾,方微微動容道:「這是……道齊的『鶴鳴崩音』!」
「當年澹台道齊戰敗,此物也在那一戰中毀損,我師尊便將這把斷劍收起,花費工夫將其融入到和光同塵當中,合成一把劍,如今我師尊與澹台道齊都已下落不明,既然如此,此物便交與真君保管。」連江樓聲音平平地說著,將斷劍放在了桌上,傅仙跡眼神反覆變了數次,終於伸出手,將這把鶴鳴崩音拿了起來,他沉默許久,想起澹台道齊那熟悉的容顏,一時間百感交集,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
傍晚時分,師映川與季玄嬰和兒子三個人這才回到了萬劍山,這一天下來,一家三口過得很是愉快,還買了不少小玩意兒,一時師映川讓季玄嬰帶季平琰回去,自己則是去了萬花宮,想去看看連江樓。
到了萬花宮,師映川向人打聽連江樓的住處,之後一個清秀侍女便為他引路,來到一處佔地頗大的建築前。
這裡是招待最尊貴客人的地方,以連江樓的身份,也只有此處才適合讓他落腳,一時師映川進到裡面,卻發現連江樓不在,室內的桌子上還放著一本攤開未看完的書,旁邊的茶已經涼了,師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走到窗前往外看,東張西望的,卻並沒有看見連江樓的身影,正有點失望的時候,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