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那聲音朗正清明,令人一聽之下便容易生出好感,師映川回頭向窗外看去,心中有些奇怪,他知道這裡是季玄嬰的清修之地,幾乎沒有人會踏足這裡,既然如此,這來者又是何人?而更令師映川覺得疑惑的是,這聲音他似乎是聽過的,有點耳熟。
不過季玄嬰的表情卻顯然說明他是知道來者身份的,他白皙晶瑩的面容仍然是一片平靜,玉石般的雙手很是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淡淡道:「……我在,向公子請進罷。」
此時只見小樓外,一個年輕男子身姿修長,服色素淡,白底金領的對襟衣裳,青白大外袍,搭配得並不亮眼,然而男子氣度從容,容色淡雅清秀,自有一股出眾之感,這個年輕人有一頭漂亮的黑髮,衣袍雖然寬大了些,但衣衫下卻包裹著一具充滿爆發力的身軀,而那張頗為清秀乾淨的臉龐上,也不失一個男子應有的堅韌線條,卻是武帝城的向游宮。
此時向游宮手裡拿著一本古香古色的書卷,嘴角微微帶著一絲笑意,季玄嬰乃是萬劍山年輕一輩當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兼且生性有些冷漠,自從兩年前回到萬劍山之後,就一直過著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清修生活,除了修行之外,閒暇時大多便是調弄樂器來打發時間,而向游宮亦是極精通音律之人,因此兩人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倒是陸續又有幾次接觸,不過吸引向游宮的,卻也不僅僅是音律一道……思及至此,一時間向游宮心中念頭百轉千回,他聽到樓內季玄嬰發了話,這才一直走到了樓下,推門而入,進入了小樓。
裡面有一名素衣侍女上前相迎,小樓內的陳設很是簡單雅致,頗有韻味,幾盆珍稀罕見的花草擺在角落裡,使得周圍瀰漫著一縷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氣,這並不是向游宮第一次進來,不過每次來到這裡,他都覺得心中舒適清幽了許多,一片澄淨。
「季玄嬰……」青年將這三個字在心中默默品嚼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比往常更多了些蓬勃的活力,想到這裡,向游宮輕吸一口氣,不再多想,順勢將目光移到周圍的擺設上,這時侍女奉上香茶,向游宮接過,輕啜了一口便放在旁邊的桌上,靜靜等候季玄嬰下來。
不多一會兒,樓梯那裡忽然傳來衣料摩擦的細微窸窣聲,向游宮抬起頭來,凝目望去,只見一個青衣男子正拾階而下,一身素青底子折枝暗寒梅刺繡的長袍,青色交領中衣,腰束玄色繡滾邊腰帶,玉冠下青絲垂流,以往白皙的肌膚上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竟罕見地帶了一抹淡淡的暈色,卻是平添了幾許清麗,在微微光線的映照下,整個人好似美玉雕成一般,然而那晶瑩如玉的面龐上卻並無半點生動的表情,略薄的唇微微抿起,整個人有一種冷澈沁骨的清傲之氣,除此之外,週身上下再沒有什麼明顯的氣息,但即便如此,即便青年神情如斯淡漠冷清,卻依舊連鐵石人也要忍不住動心,當真算得上『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最佳詮釋了。
這一抹青影映入眼簾,向游宮雖然有所準備,但在看到對方的瞬間,他還是禁不住心臟微微一跳,目光落在了那人身上,幾乎拔不下來,剎那間青年眩目卻又恬淡的姿容就像是破雲而出的第一道陽光一樣,直接投射到了向游宮的心底,向游宮彷彿被這耀眼的容光刺痛,不禁微微瞇起了眼睛,心中玩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腦海中閃過這麼一句話,向游宮一時間卻生出些許淡淡的感悟來,這時青衣人也已經看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之際,青衣人的眼波似疏似聚,其中流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色,煞是牽人心魂,向游宮不動聲色地定下心來,起身溫言道:「公子今日倒是氣色甚好。」這一刻,一直以來在心底朦朦朧朧的那個念頭破土而出,與眼前的青年結合在一處,再也分拆不開。
「……向公子既是來此,可是有事?」季玄嬰平平淡淡地說著話,言談之間自有一番從容氣度,便在此時,他目光一掃,波光斂藏的星眸淡淡地瞥過來,落在了桌上的一卷書上,向游宮見狀,燦然一笑,眉目間清逸之態宛如風過秀林,引人注目,那是極淡極淡的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的某種心思,卻隱藏得很好,向游宮隨手拿起自己剛才放在桌上的那本泛黃的書,笑道:「這本琴譜上面記載著幾首古曲,是我此次帶在路上消遣之物,公子精通音律,想必會有些興趣。」說著,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將手上的琴譜遞給了季玄嬰。
季玄嬰接過泛黃的書卷,翻開略略看了一下,他性情最是直接不過,從無忸怩虛托之舉,於是便很乾脆地點頭道:「……如此,多謝了。」向游宮淡淡一笑:「合公子的意就好。」話音未落,樓上卻又有人走了下來,披散的青絲繫在身後,光潔無瑕的臉蛋上帶著一絲微笑之意,說道:「……向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這人自然是師映川,向游宮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會出現在這裡,他全身的肌肉以肉眼不可見的幅度猛然繃緊了一瞬,但轉眼間就又恢復了正常,此時此刻,他心中不可自控地泛起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滋味——這個稚嫩少年,是季平琰的親生父親、季玄嬰的情人啊!
這個念頭閃瞬逝去,向游宮唇邊露出一縷微笑,道:「……劍子何時來的?如今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有些日子了。」師映川下了樓梯,雙目之中波光瀲灩,道:「今天剛到萬劍山,方才與玄嬰說話,不曾想卻在這裡遇見向公子。」頓一頓,笑道:「白兄想必也在?」
向游宮這時終於徹底屏棄了雜念,心神穩定起來,看起來似乎已經恢復了冷靜,只是若是有心人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眼神深處仍與平日裡有異,向游宮淡然微笑道:「此次我與師弟來萬劍山辦事,他現在自然也在。」師映川掃了一眼旁邊季玄嬰手中的琴譜,方纔這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在樓上已經聽見了,便點頭道:「我對音律不甚精通,你們先聊罷。」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十分自然,是以此間主人的口吻說的,他與季玄嬰關係非同一般,若細論起來,也的確算是這裡的半個主人。
向游宮還來不及說什麼,季玄嬰卻已道:「……不必了,我很久不曾見你,有話與你說。」他心裡怎樣想的,嘴裡便直接說出來,毫不掩飾其中的親暱厚密之意,與此同時,一雙燦若星河的眼睛望向師映川,面上就帶出了笑意,師映川聽了還不覺得怎樣,但向游宮看到這一幕,卻是嘴角微微一僵,有說不出的滋味爬上心頭,這段時間他與季玄嬰已經漸漸相熟,但季玄嬰性情一直都只是淡淡的,幾乎與任何人都保持著距離,不苟言笑,可此時看過去,只見季玄嬰面色明顯柔和了許多,這兩人站在一起,一個清冷如水,一個秀色出塵,真真一對璧人也似。
向游宮眼見這一幕,不覺心下微微揪緊,他初時只是對季玄嬰的音律造詣很感興趣,有知音之意,但見面之後,又隨著兩人之間交往,心中已是不知不覺間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子生出了情意,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對方與師映川是一對情人,甚至還有一個兒子,但師映川當初一走就是兩年,杳無音信,前時更是悍然在桃花谷方家做出那等搶親之事,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加在一起,難免令向游宮生出季玄嬰與師映川之間已經走到了盡頭的這種想法,自然就有了追求季玄嬰之意,但如今看起來卻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季玄嬰分明對師映川舊情不改,兩人之間的關係,還是一如既往的!
想到這裡,向游宮一顆心難以控制地陰沉下去,清逸的眉目間閃現出一絲絲的惆悵之態,他乃是武帝城城主愛徒,無論是天資悟性還是身份修為,又或是品貌氣度,都是上上之選,這世間似乎也沒有什麼他配不上的女子,縱然他如今對季玄嬰這樣一個優秀男子產生了愛慕之心,對方性情又頗為冷漠,但只要加以時日,想要抱得美人歸也未必沒有可能,即使季玄嬰的舊情人師映川乃是斷法宗劍子,身份尊貴,天資非凡,向游宮也並沒有什麼退卻的念頭,甚至不惜與其極力競爭,但偏偏現在看起來,季玄嬰與師映川兩人很明顯有兩情相悅之態,季玄嬰完全沒有冷淡責怪師映川的意思,如此一來,自己如果想要介入,後來居上,只怕是十分困難,多半是難以成功令季玄嬰移情別戀的……想到這裡,向游宮心中百轉千回,其實之前他一直都隱隱希望這兩人之間徹底斷了舊情,自己就可以從容展開對季玄嬰的追求,可如今卻親眼見到心上人與其舊日情人在一起,當真是心情紊亂複雜得無法形容。
一時間向游宮心中輕歎一聲,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心亂如麻之餘,卻還要雲淡風輕地道:「季公子與師劍子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如此,向某便不打擾兩位敘舊了。」他藉著說話之際,心中已經漸漸平靜下來,語氣也從容明朗,不露半點端倪,但也正因為這樣,在流利地說出這番話之後,向游宮也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好像都隨著一字一句而流失出去了,這時師映川笑了笑,渾然不知向游宮此刻心中的掙扎,只道:「那麼,我也不留向公子了。」向游宮淡淡而笑:「劍子客氣了。」說著,神情自若地向季玄嬰點了點頭,目光幾不可察地在青年手上那本琴譜上輕輕一掃:「……季公子,告辭了。」
一時師映川親自送了向游宮離開,等他再回到小樓時,季玄嬰已經不在原處,早已回到了樓上,師映川走上二樓,來到剛才的那間房外,他掀簾進入裡間,正想說話,映入眼簾的情景卻讓他稍微呆了一呆,只見室內被午後暖洋洋的光線充斥,帶出一股子慵懶隨意的感覺,季玄嬰倚坐在一張軟榻上,單手支頤,另一隻手則拿著那本琴譜在看,眼簾微垂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但真正映入師映川眼底深處的,卻是青年此刻隨意自然的狀態,季玄嬰那雙青色的絲履被放在地上,襪子也沒穿,露出一雙雪白光致的裸足,他神情是罕見的懶散,外面的長袍已經脫了,只穿著貼身的青色交領中衣和一條同色的薄褲,如此一來,上好的料子把優美收束的曲線勾勒得纖毫畢現,其實除了雙腳之外,其他的部位完全沒有露出,可就是這樣遮掩之中僅露一點雪白赤足的樣子,才更加讓人呼吸急促。
此時季玄嬰這種打扮狀態是非常私人性的,唯有在至親眼前才可以如此,若是在外人面前的話就顯得十分失禮,他頭上的玉冠已經取了下來,黑瀑般的長髮披散下來,襯著青色的中衣,又露出修長雪白的頸子,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清冷,但偏偏又有著令人心臟幾乎停跳的魔力,以師映川的眼力甚至可以看到青年微露的鎖骨,那種優雅的弧度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任他如何自持,向來不是那等好色之人,但一時間也不禁心中微蕩,就這樣止步在門口,目光怔忡,看著軟榻上正捧著琴譜的青年,不發一言,不過下一刻師映川就眉頭一跳,眼神立刻就恢復成了之前的清明狀態,他很快調整了心情,目光一片犀利,這時季玄嬰見師映川進到房中,便抬起了頭,順手放下琴譜,身子卻不動,移過去看向少年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波動,說道:「……過來坐。」說著,兩條伸展開來的修直長腿便稍微移了移,為師映川騰出了一塊地方,其實這張軟榻不小,足夠上去三四個人,季玄嬰這麼做,顯然並非榻上地方太小,而只是因為他要師映川坐在靠近自己的位置而已。
這話聽得師映川眼中波光微動,這種頗具親暱味道的言語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不過既然見季玄嬰這麼說,師映川也不矯情,便直接走了過去,在青年為他騰出來的地方坐了下來,脫鞋盤膝坐好,如此一來,彼此之間這樣的距離就是過於親近微妙了,不過以兩人的關係,連孩子都有了,再如何親近也似乎都是理所當然,這時師映川與季玄嬰兩人的呼吸聲都是輕微得若有若無,師映川忽然間就因為剛才自己的呆模樣而啞然失笑,自己又不是沒見過美人,怎的卻這般不濟?一時正要對季玄嬰說點什麼,卻忽然有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瑩潤如白玉一般,這隻手很自然地伸到師映川面前,然後覆在了師映川正放在膝間的右掌上,同時就見季玄嬰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說道:「……這兩年你在外面的時候,我很是掛念你。」
說到此處,季玄嬰一對燦若晨星的明眸已經盯住了師映川的面孔,那眼內灼然如火,其中所包含著的東西當真是紛繁難以辨明,但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師映川心中一動,垂眸看了一眼正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隻手掌,只覺得對方的體溫透過肌膚傳遞到了自己身上,彼此交融在了一起,他心中若有所感,雖然季玄嬰這個人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都是頗為淡漠的,就連剛剛對自己這個情人說『掛念』時的語氣也平淡得好似白開水一般,毫無激情可言,但是師映川卻能夠感覺到對方所傳遞出來的情意,這個人,是當真在掛念著自己……心中這樣想著,手上便下意識地反掌抓住了青年的如雪手腕,如此一來,季玄嬰眼皮一抬,黑眸中光芒微閃,白皙的臉頰浮上一層淡淡笑意,與此同時,師映川收緊了五指,攥住青年的腕子,他微垂眼瞼,好像是在組織著語言,半晌之後,才輕聲道:「……很抱歉,讓你擔心了。」
周圍的空氣似乎軟了一軟,旋即就在此刻這平和的氛圍中融化下去,季玄嬰一雙眸子越發顯得黝黑深邃,他微勾唇角,卻是將身體微微傾向了師映川那邊,師映川甚至都可以感覺到青年的呼吸輕軟地撲在自己的臉上,這時季玄嬰雙唇抿出一個細微的弧度,伸手撫上了師映川的臉,緊接著又向少年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他發現對方此刻的呼吸出奇地輕柔,就像是連波紋也蕩不起的弱風,季玄嬰這時凝神審視著這個雖然還太過年輕,卻已經是自己兒子的父親的人,他看著師映川的臉,心中便是微微一動,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發覺到這個曾經其貌不揚的少年,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蛻變成一個丰姿卓越的人物,那明艷的容色,眼中流動著的清波,都是那樣的動人,季玄嬰說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麼感覺,而這時師映川也很敏感地發覺到自己眼前的青年似是有些失神,不過這種狀況只是一閃而逝,很快的,季玄嬰便收回心神,他臉上的淡漠表情不由自主地減去了許多,相對地卻多了幾分恣意,很認真地讚歎道:「你很美,映川……」師映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龐,無所謂地笑道:「不過是——唔!……」
話剛說了半截,嘴唇就已經被一個溫軟的物事堵住,季玄嬰整個人已經欺上前來,牢牢吻住了師映川的唇,師映川一怔之下,只是稍稍遲疑了片刻,然後就同樣前傾了身子,摟住了季玄嬰,那種清涼光潔的感覺令他重重心跳了一下,兩人彼此互擁,嘴唇緩緩廝磨不休,季玄嬰的吻談不上什麼技巧性,彼此接吻之際,卻聽青年唇齒間溢出一絲聲音:「……川兒,我喜歡你!」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然而師映川的反應卻很明顯,他身體微微一震,五指頓時用力抓緊了季玄嬰的腰身,此時師映川只覺心中動盪不休,他想到在過去的兩年中,季玄嬰究竟是怎樣獨自撫養著他們的兒子,而自己卻不在他們父子二人身邊,思及至此,不知不覺中師映川再也克制不住從心底湧出的複雜情感,有些不能自已,他擁緊了季玄嬰,一面承受著對方的親吻,一面輕歎道:「真的很抱歉……」事已至此,已不需過多的言語,互相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兩顆年輕的心從未如此貼近過,是前所未有的契合。
良久唇分,季玄嬰白皙的臉上多了幾許紅暈,他端詳著師映川被唾液沾濕的唇,忽然臉上就漸漸露出笑色來,然後再一次在少年的唇上吻了一下,這才語氣肯定地說道:「……看來你也在想著我,可對?」師映川微微一笑,即使方才與季玄嬰親暱了一番,但他現在卻似乎是恢復了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道:「我想著你,也想我們的兒子。」季玄嬰聞言,難得展顏笑了起來,他再度將師映川擁入懷中吻了吻,半晌,才鬆開了師映川,道:「你我之間在一起是為了彼此感到愉快,而不是互相束縛,所以我不會和你一起住在斷法宗,而你想必也不可能留在萬劍山,既然如此,你可以在離開的時候把平琰帶走,等過一段時間再送他回來。」
師映川下意識地拉住季玄嬰的手,道:「我會在這裡停留幾日……」季玄嬰卻打斷了他的話,目光籠罩在少年臉上,徐徐道:「映川,那位方姑娘,現在可是在白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