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聽見門被敲響,猶豫了一下才過去應門,隔壁住的是誰他當然很清楚,剛才那輕微的腳步聲也同樣表明了來人的身份,師映川心臟沒來由地一跳,緊接著他把門打開,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簾,就見外面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白日裡的衣衫已經換下,此刻是一身嶄新的玉色細綾衣裳,白皙的臉龐溫亮得耀眼,不是季玄嬰還有誰?
兩人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彼此距離很近,在四目相對的一刻,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張了眼簾,隔了短短的距離站著,視線交纏,彼此氣息可聞,如此近距離觀察,師映川就非常清楚地看到季玄嬰此時不但衣衫整潔乾淨,而且頭髮也順滑如絲,在背後披散著,露在外面的肌膚都潔淨得彷彿玉石一樣,顯然也是先前洗過了澡,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那因為被熱水蒸泡了許久而變得白裡透紅的肌膚、黑亮亮的還沒有完全乾透的長髮,又或是略微有些大意鬆散的領口,都讓人情不自禁地擅自聯想到前時青年入浴時的情景,也不知究竟會是一幅什麼樣的美妙畫面?尤其是季玄嬰這個人一向給別人的感覺是非常淡漠的、非常拒人於千里的,所以越是這樣,就讓人越發不自覺地去想像那種美人沐浴的旖旎場面。
師映川身為男子,而且又是身心都已具備某種能力的男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乍見季玄嬰長身玉立地站在門外,腦子裡也不免有一瞬間的走神,而季玄嬰身為侍人,又兼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因此自從十二三歲開始,就已經接觸到了其他人對自己的那些或是愛慕或是有所期待的目光,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各種心思都見得多了,於是此刻對於師映川的走神也是略有所覺,便定睛看了少年一眼,眸光清冽,不過他瞬間就嘴角微扯地笑了笑,如同大地回春一般,認真地打量了對方一眼,問道:「……已經不早了,怎麼還沒睡?」
師映川立刻定一定神,隨口應道:「哦……正打算要睡了,不過方才吃了些宵夜,現在也沒覺得困。」季玄嬰略微低頭看著師映川,臉上似有笑色一閃而逝,道:「那就好,不然我倒是打擾你休息了。」師映川道:「呃,沒有,你進來坐罷。」
季玄嬰也沒有過多客氣,直接就走進了房間,在桌前坐下,師映川給他倒了一杯茶,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對方一眼,隨口問道:「這麼晚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季玄嬰聞言,清冽的眸光微微一動,似是笑了一下,也只有在很熟悉很親近的人面前,他才肯這樣笑一笑,只說道:「……莫非一定要有事才可以找你?」
季玄嬰的面部與五官輪廓雖有些清秀柔和之氣,皮膚也肌理細膩,十分白皙剔透,但與他父親季青仙那副雌雄莫辨的美麗外表不同,雖然父子二人的容貌有些相似,但他的美卻是顯而易見的男子之態,不會讓人錯認,是另一種冷淨如雨後春山的美,使人一見難忘,此刻在燈下這樣一笑,笑容與他的出眾外表結合得天衣無縫,就讓人情不自禁地有些迷醉,師映川聞言,心中一動,不免凝神去看季玄嬰,正好季玄嬰也在看他,季玄嬰如今身懷有孕,已經有數月的光景了,然而即使如此,他的面貌也沒有什麼改變,依然十分俊秀,此刻兩人四目相視,面對著這樣的情景,季玄嬰的眼睛裡卻還是沒有半分波動,有的只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探詢的深邃,他絲毫沒有不自然地看著師映川,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倒讓師映川有些微窘起來,他一向對於季玄嬰的這種態度都缺乏足夠的抵抗力,這時面對著季玄嬰的眼神,只是稍一遲疑,就立刻道:「……當然不是,你什麼時候要找我,當然都是可以的。」
季玄嬰拿過師映川給自己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聽了這話就微微一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情,只不過是我心裡有些煩躁,睡不著,就想找人聊聊而已。」師映川不由得認真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哪裡不舒服麼?對了,今天白天看見那麼一大群死人,你現在懷著孕,確實有影響。」季玄嬰哂道:「……這倒不至於,我也是習武之人,這種場面也不是沒有見過,哪裡會有這麼嬌氣。」師映川也坐了下來,表情認真地道:「不能這麼說,你現在畢竟和以前不一樣,身體不大方便,還是應該多注意才行。」
師映川說著,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口便喝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吃的宵夜有些鹹的緣故,師映川覺得有點渴,就又拿了茶壺,準備再倒一杯,哪知就在這時,一隻潔白修長的手卻伸了過來,恰恰按住了師映川倒茶的手,燈光下,季玄嬰雪白俊秀的臉龐潔淨如初春之水,整個人距離師映川不過是幾寸而已,那隻手溫熱而滑膩,令人從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生理上的顫慄,師映川當即就因為對方的這個舉動而嗆了一口氣,這樣親密的行為在男女之間自然是不合禮數的,哪怕就是在兩個男性之間也是不太常見的,但是就兩人如今的關係而言,似乎也沒有什麼,不過師映川還是猛地失神了片刻,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臉上頓時泛出一絲不解之色來,手足無措:這人如此行事,是不是可以看做挑逗?或者,乾脆就是調戲?
不過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很快打散,在印象當中,季玄嬰根本就不可能是這種人,但師映川只這麼一走神,自然也就沒有及時把手抽回來,就在這時,季玄嬰覆在少年手背上的手卻動了動,一把攥住了那只比起自己要小上不少的手,明亮雙眸中的光芒似乎越發亮了些許,清澈得幾乎讓人無法直視,便是嘴角微抿的線條也漸漸清晰柔和起來,凝定的目光盯住了師映川清秀的臉龐,微微一笑道:「……你很緊張?」
師映川坐在椅子上,一顆心跳得簡直像是要蹦出來,他心中微亂,更多的則是忐忑,但他聽了季玄嬰的話之後,忍不住驀地微熱了臉,哪裡還忍得住,乾笑著辯解道:「我緊張什麼?」師映川是一個很聰明伶俐的人,很會巧妙地處理一些事情,只是,不管他平日裡到底如何圓滑有心機,但面對著感情問題的時候,主導權總是很難把握在他的手中。
師映川暗暗叫苦,甚至有點兒煩躁起來,但是面對著季玄嬰這個既是自己堂兄又是為自己懷著孩子的人,他的耐心還是不得不更多一些,而身旁季玄嬰因為懷孕的時間越來越久的緣故,平日裡精神不是非常飽滿充沛,不過此時青年卻顯然好了很多,見師映川的目光移到別的地方,明顯是在躲避,不禁臉帶微笑,這時他看著師映川的目光,已經與從前剛相識的時候全然不同了,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喜歡我。」
這話被季玄嬰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彷彿非常理所當然的樣子,絲毫不顧此話一出,師映川的臉色頓時就變得十分精彩了,只見少年張口結舌地盯著他,失聲說道:「我什麼時候說我喜歡你了?我……沒有……」這樣毫無誠意的回答自然不能讓人滿意,與此同時,師映川臉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因為天氣太熱,他看著季玄嬰似笑非笑的樣子,突然間就發覺自己在與對方的關係這個問題上,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說,態度都好像是太軟弱了些。
季玄嬰的臉色很快就明亮起來,似乎完全沒有什麼心事,道:「你確實沒說過,但你的表現卻分明是這個意思。」師映川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最終只是『哈』地一聲發出說笑不是笑,說哼不是哼的聲音,有著幾分自尋煩惱的憤怒之意,箇中滋味誰人能夠猜透?其實在這個時候,他甚至巴不得讓自己的思維暫時呈現出空白的狀態,以便使那些紛雜的念頭無處可去,季玄嬰見狀,自然對少年的心思有所察覺,他能夠感覺到師映川在此刻的心態是很複雜的,便道:「……你是覺得自己不知道麼?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去想。」師映川到此時已經對季玄嬰這個人的性格無可奈何了,歎氣道:「你這性格還真的是直截了當,誠實得緊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師映川忽然就發現原來自己在兩人相處的時間裡,往往都是把季玄嬰當作一個應該照顧又不應該太過親密的人物,但季玄嬰畢竟是個人,哪怕他的性情再直接、做事再隨心所欲,甚至有些偏執頑固,但他也仍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同時也有屬於自己的追求,他這樣主動地要求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應該就是在以另一種直白的方式來表達喜歡罷?這一點,跟寶相龍樹真的很像,都是如此直接。
季玄嬰聞言也不多說,只是點了點頭,笑了起來,卻依舊沒有放開師映川的手,只是說道:「……你我都是各自尚未娶親,本就是年輕人,互相之間接觸久了,漸漸有了好感,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師映川張了張嘴,好像還想說點兒什麼,但季玄嬰已經先一步繼續道:「事實上,婚姻這件事情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意義,有或者沒有,我從前都不在意,不過我發現如今我對你越來越有好感,而你也是一樣,只不過你因為那位方姑娘的緣故,所以總是在逃避這件事,自欺欺人,我說的可有錯?」季玄嬰說著,似乎整個人都與平日裡有些不同了,很是放鬆的樣子,將掌中那只形狀有些秀氣的小手捉緊:「雖然你我是堂兄弟,不過我覺得你我之間還是『夫婦』這個名目更合適,我們認識的時間也已經不短了,我很想嘗試一下婚姻究竟是什麼感覺,況且你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你,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季玄嬰那種頑固強硬的性格在這個問題上顯得特別突出,師映川雖然不願意涉及這方面,但又不能不回答,因此師映川有點苦笑,到底還是勉為其難地說了一句,道:「嘗試?做夫婦這種事情在你嘴裡怎麼好像變得很簡單似的?這裡面其實是很複雜的……你的態度似乎太過理所當然了,也許你覺得很好,但我很難做到像你這樣瀟灑。」也許從最真實的想法來看,他確實是已經喜歡季玄嬰了,然而從現實說來,讓他與季玄嬰結為夫婦,這是師映川難以決斷的,因為師映川知道,於己而言,方梳碧是此生不想再錯過、再留下遺憾的人……
一時間師映川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是如此的虛偽,如此貪心的一個人啊,這是不是說明男人在本質上就是永遠也不能滿足的動物呢?想到這裡,師映川強行命令自己從毫無意義的感歎中恢復過來,這時他心中似乎有所決斷,但這其中那種微妙的感覺,卻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他就那麼笑了笑,道:「你說的對,我也許……真的是喜歡上你了,哥哥。」他其實不只一次想到這種可能,只是每次想到這裡,他都會及時掐斷這個念頭,但是在此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就真正代表著師映川正面承認了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從這一刻開始,師映川與季玄嬰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從前相比,就此產生了不同,而另一方面,師映川也終於發現或者說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原來自己同樣也是喜歡寶相龍樹的。
果然,師映川這話一出,季玄嬰的神情就變了,他嘴角的微笑停了停,開始用一種非常微妙而澄靜的目光看著師映川,然後唇間的那抹笑意迅速開始擴大,此刻兩人目光相觸,彼此都發覺到隨著這句話說出來,房間裡的氣氛就有些詭異了,這種安靜的試探不知維持了多長時間,然後就被毫不猶豫地打破,季玄嬰忽然傾身向前,伸出手臂重重地抱住了師映川。
心臟一瞬間都在狂跳,彼此的身體在接觸的那一刻,同時泛起了一絲絲顫慄,腦中有瞬間的空白,師映川可以從這種親密接觸中清楚無比地感覺到季玄嬰這個擁抱是不同的,截然不同,但是究竟不同在什麼地方,師映川亂糟糟的腦子一時間卻是想不出來,他只能有點僵硬有點混亂地任由季玄嬰傾倒玉山一般地整個人包圍住自己,同時一陣淡淡的香氣傳來,有點像是清晨時的樹林,季玄嬰身段修長,但並不高大,不過在只有十二歲的師映川面前,卻是有著絕對的優勢的,他身上那種草木般的氣息將少年包圍起來,師映川可以感覺到青年呼吸時的溫暖,以及胸腔中那沉重的心跳,他感到近乎微微窒息的酸麻,心中充滿了古怪的滋味,但也並非排斥,因此他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更沒有伸出手同樣抱住季玄嬰的身體,只是下意識地保持著這個被擁抱的姿勢,這時就聽見季玄嬰那清冽如冰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的心跳得很快……你是在害怕還是在高興?」
這句話讓腦子裡正處於一片空白狀態的師映川猛地一個激靈,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他驀然驚醒心神,不禁歎道:「你問我,我又問誰去?」說到底,人類的心態是極其微妙的一種東西,先前他還百般躲避,但此時把話一說破,反倒沒有那麼多顧忌了。
季玄嬰笑了笑,抱著少年有點單薄的身體,沒回應這句話,卻忽然把話題一轉,說道:「……映川,你可知當年我師祖與你師祖之間的事情麼。」
「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些?」師映川乍聽此言,不免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季玄嬰為什麼會忽然說起長輩們的事情,而且作為晚輩,也不該對師祖們嚼舌頭,更何況這突然跳躍的話題讓他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但季玄嬰卻靜靜道:「我不是對長輩之間的私事有興趣,而是忽然覺得我師祖與你師祖決裂,對他們兩人來說,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這種詭異的論調讓師映川有些張口結舌,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卻聽季玄嬰聲音如流泉一般,娓娓而言:「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多數人也就是這樣幾十年的壽命而已,然而宗師卻是不同,除非出現一些特殊情況,不然一旦踏入宗師之境,壽命就會得到大幅度的延長,對於一般人而言,七十年就可以算作一生了,而伴侶之間相伴的時間大概是五十年甚至更少,可是對絕頂強者來說,別人一生的七十年,只是他們一生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聽著季玄嬰說到這裡,師映川似乎已經模模糊糊地猜到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了,果然,季玄嬰接著道:「這世間有許多人相親相愛一生,但那不過是五十年而已,時間短暫,在記載中,我們萬劍山曾經有一位宗師級前輩活到二百一十六歲才坐化,如果我師祖和你師祖他們二人也達到這種程度的壽命,那麼彼此相伴一百多年,超過三個五十年,幾乎相當於其他人歷經了三世,這樣漫長的時間,到後來是否會彼此漸漸消磨了感情,甚至厭煩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們及早決裂,也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師映川心中微震,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季玄嬰的意思,是啊,五十年的時間可以相親相愛,可是一百年呢?一百五十年呢?當一個人在世間活了很久之後,再看情愛這種東西,會不會就開始覺得那不過是自己漫長的生命當中,一段只是稍微特殊一點的經歷呢?感情在最開始的時候會讓人感到新奇可喜,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新鮮感也會逐漸褪去,大多數人也許是因為生命短暫,還來不及厭倦,所以才能有堅持到底的感情,可是當一個人的壽命遠超旁人的時候,那悠長的歲月必將賦予一種看透一切的心態,甚至包括情愛的本質,到了那個時候,也許緊隨其來的就是濃濃的厭煩與倦怠了。
可是,也許不一定就是這樣的……師映川心中有些不願承認,他還記得藏無真眼中不經意的落寞,澹台道齊為愛瘋狂的決然,難道這一切的一切,終究抵不過時間?師映川忽然想起方梳碧,難道在很久很久以後,自己對她的感情最終會逐漸被磨滅?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寒冷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季玄嬰似乎能夠窺到他心中的想法,就在師映川身體微微發冷的時候,季玄嬰卻忽然拍了拍少年的後背,道:「……所以我認為,你與那方姑娘並不合適,不談其他的,只講你們之間的差異,你的天賦資質是我平生僅見,將來如果一直順利的話,相信你一定可以達到宗師之境,自此成就陸地真仙,自在逍遙,而那方姑娘資質平平,終其一生在修行上也不會有多少成就,她終究還是會與大部分人一樣衰老死亡,在你意氣風發的時候她也許已經白髮蒼蒼,她很早就會離開你的生活,最終生死相別,而你,卻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要走。」
師映川腦子裡面似明非暗,他也許不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的,只是,此時聽季玄嬰這樣毫不委婉地說出來,怎麼就如此殘酷?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季玄嬰說的都是實話,完全沒有錯,這世間無奈之事,莫過於此啊!
不過最初的心神震動之後,師映川便平靜下來,他緩緩推開季玄嬰,說道:「……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時間長了感情也許就沒了,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試著與我在一起?」季玄嬰淡淡微笑,道:「也許確實如此,也許不是,緣起緣滅自有定數,但至少我曾經經歷過,既然如此,又有什麼遺憾?」
師映川聽了,忽然『哈』地一聲笑,不知怎的,心情就開始放鬆了,道:「你這個人有時候倒也看得開。」他說著,走向床鋪那邊,拿起被子抖了抖,把枕頭放好,嘴裡說道:「夜深了,也該休息了,尤其是你現在身體不比以往,要多休息才行。」
他說話的時候,季玄嬰已經走了過來,師映川發覺對方來到了身後,便轉身道:「其實……」
話剛出口,頓時戛然而止,季玄嬰低著頭,薄潤的唇正壓上了師映川的嘴唇,一時間雙唇相觸,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神色微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