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驚怒交加,而連江樓聽說師映川身上被澹台道齊動了手腳,卻沒有什麼反應,臉上除了機械一般的淡漠之外,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情緒變化,澹台道齊忽然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一彈,一縷真氣便透入了師映川的皮膚,催動了那道埋在少年體內的劍氣,頓時師映川悶哼一聲,只覺得渾身上下好像被鋼針狠狠刺中了一樣,疼得難以忍受,他立刻運氣抵擋,但不抵擋還罷了,現在這麼一運氣,馬上經脈刺痛如裂,幾乎要痛得哀號起來,若是普通人的話,很可能就要崩潰,儘管如此,這還不算完,師映川的胃裡也在不斷地拚命翻騰,如果不是他強行忍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怕早就不顧一切地趴在地上拚命嘔吐起來,但即使這樣,他還是蹲在地上蜷縮著,疼得大汗淋漓。
「……夠了。」連江樓忽然冷冷出聲,這時師映川額頭上已經滿是豆大的冷汗,柔軟光滑的黑色頭髮有幾縷被汗水打濕,粘在額頭上,連江樓眼見如此,一雙眼睛裡似乎泛起了一絲波瀾,澹台道齊見狀,嘴角微勾,指尖再次彈出一絲真氣打入師映川體內,這才說道:「剛才只是催動了一部分,如果完全發作的話,他的經脈立刻就會寸寸截斷。連江樓,看起來這小傢伙對你而言,很重要……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挑戰我的耐心,更不要試圖將他帶走。」
這時一旁蜷曲著身體蹲在地上的師映川已經感覺到痛苦消失,他鬆了一口氣,掙扎了兩下,這才勉強緩緩站直了身子,在刺眼陽光的映襯下,少年的面色顯得十分蒼白,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劇痛之後經常伴有的呆滯,對他而言,剛才的那種滋味完全是一個相當不好的體驗,儘管自幼習武之際吃過了很多苦頭,但他依然感覺剛才的經歷令他有些脊背發冷,額頭上還殘存著一大片的汗水,師映川捂著胃部,暗吸一口氣,他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靈活的眼睛裡面因為疼痛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大病初癒的虛弱少年。
「師尊……」師映川聲音有些沙啞地叫了一聲,這一路上澹台道齊與他相處得其實不差,除了先前失去理智錯手將師映川打傷的那一次之外,事實上對師映川這個『俘虜』並沒有打罵之類的舉動,因此師映川還是第一次嘗到這個男人的辣手之處,這位大宗師以其絕俗出塵的外表,卻談笑之間肆無忌憚地展現著自己冷酷無情的一面,令人對其的印象深刻到了極處,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這樣的行為自然會很大程度地削減這個男子的魅力,令人不得不敬而遠之,然而想必在不少人眼中,如此視他人如塵埃螻蟻的絕情男子,比起其他人更有一份異樣的吸引力,就好比一朵生在絕壁上的花,孤傲地綻放著自己獨特的魅力,所以明知道有可能會粉身碎骨,卻還是引得人情願去試著攀登採摘,當年能讓眼高於頂的藏無真選擇此人作為自己情路上的伴侶,其中也一定有著這樣的因素存在。
連江樓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塊雪白的錦帕,他手一揚,那錦帕便彷彿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托著一樣,輕飄飄地來到了不遠處的師映川面前,連江樓面色如常,道:「你師祖很快會來,你只需耐心等著就是,今日既然確定你平安無事,我這就會返回斷法宗。」師映川抓住錦帕,只覺得一股淡淡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上面繡著一朵青蓮,師映川拿帕子擦去額上滿滿的冷汗,啞聲道:「師尊放心,我沒事……」他頓一頓,欲言又止的樣子,連江樓見狀,眉心微微一皺,正在這時,卻聽見師映川傳音過來:「師尊,你讓師祖不要過來!澹台道齊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好,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發瘋了,師祖如果真的來了,到時候說不定會怎麼樣!至於我,我想應該不會真的有什麼危險的,澹台道齊一天沒見到師祖就一天不會死心,他不會輕易動我的,而且季玄嬰是他的徒孫,我和他畢竟……」
剛傳音到這裡,卻見澹台道齊低笑一聲,淡淡說道:「我確實已經瘋了,被藏無真逼瘋了……小子,不要懷疑我的決心,如果藏無真不來,我保證你會明白究竟什麼叫作生不如死。」
澹台道齊這突如其來的話頓時令師映川吃了一驚,緊接著心中一陣肅然,他雖然知道宗師強者的修為深不可測,卻也沒有想到自己以傳音進行的交流居然也會被澹台道齊截聽到,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明白,雖然自己修為不錯,但很顯然,在一位大宗師面前,自己傳音溝通的本事實在粗淺,與真正的強者相差甚遠,瞞一下一般的武者倒也罷了,卻不可能瞞得過像澹台道齊這樣的絕頂強者的探測。
澹台道齊忽然右手探出,扣住了師映川的肩頭,五指如鐵鉤一般,雖然抓得並不疼痛,卻令師映川再也動彈不得,他兩眼幽邃地看向連江樓,道:「藏無真中了我的摧心劍,這麼多年來想必嘗盡了那種滋味,卻始終不肯來見我,寧可受那摧心之苦,也不願親自向我索要化解之法,而這次我擒住了這個小鬼,他就肯來親自見我了,這是何其諷刺……」
澹台道齊忽然間大笑出聲:「好好好,這回我要看看他究竟會如何面對我澹台道齊!」猛一捲袖,整個人攜著師映川躍到馬背上,對沈太滄道:「……太滄你回去,若我此次不死,自然會回萬劍山!」話畢,雙腿一夾馬腹,轉眼間一騎絕塵,去得遠了,師映川甚至來不及與連江樓道別,他努力扭頭向後看去,只看見身後連江樓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行行重行行,澹台道齊與師映川兩人一路不快也不慢地趕著路,等到翌日中午,酷夏的太陽到了這時已經烤得人頭腦隱隱發暈,一大一小兩個人正準備停下來找地方歇歇腳,簡單吃些乾糧補充體力,身後卻忽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在空曠的野外顯得格外突兀,師映川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麼熱的天裡還這樣急著趕路,便回過身去望了一眼,卻見遠處一道白影遙遙向這邊奔來,那是一匹雪白的駿馬,馬背上坐著一個藍衣人,師映川目力極好,卻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臉,頓時微微張開了嘴,一臉震驚之色。
那匹白馬的四蹄包括腿部都有著泥土,顯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一路奔波而來,馬背上的藍衣人容顏清美,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肌膚如新燒細瓷,十分光潔,眉心一點殷紅極為醒目,除了季玄嬰之外,還會有誰?這時季玄嬰看到遠處師映川正回頭看來,於是一提馬韁,繼續向前加快速度馳去,一馬一人的身影忽然間就給人一種莫名的感覺,就好像跋涉了很久,到今日才終於到了目的地一般。
此時這個萬劍山出類拔萃的年輕武者神情淡淡,眉宇之間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到的憔悴之色,這時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季玄嬰眉頭微微蹙著,右手逐漸用力收緊了韁繩,很快,還隔著一段距離的時候,季玄嬰座下的駿馬就已經放慢了速度,這時他與澹台道齊以及師映川互相之間距離不過七八丈而已,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而澹台道齊也已經停了下來,男子看著季玄嬰那張與季青仙相似的面孔以及眉心之間的紅記,顯然已經猜到了什麼。
季玄嬰勒住了馬,緊接著從馬背上翻身下來,他牽馬向前徐徐走了一段路,他剛才就早已經看見了師映川,也看見了少年身旁的男人,他當然知道那人的身份,於是徑直來到了澹台道齊面前,然後認真而恭謹地緩緩施了一個大禮,道:「……徒孫季玄嬰拜見師祖。」
澹台道齊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有些觸動,他微微一怔,神情難得溫和地看著季玄嬰,半晌,才似是歎息地道:「……是玄嬰?如今你已經這麼大了。」季玄嬰緘默片刻之後,垂手輕聲道:「是。」澹台道齊盯著自己徒孫的臉,卻忽然緩聲問道:「……為何你會來這裡?」話音未落,一旁的師映川已輕吸一口氣,神色複雜地問季玄嬰道:「你怎麼來了?」
季玄嬰聞言,只是微微抬眼看著騎在馬背上的師映川,他的眼神此刻是平靜的,也是放鬆的,他沒有緘默,也沒有什麼激動的樣子,只是聲音如常地說道:「自然是來尋你而已。」
那日搖光城一事之後,傳聞早已隕落的劍聖澹台道齊突然在事隔多年之後現身,直闖大周皇宮,當面擄走斷法宗劍子師映川,這個消息早已迅速傳播開去,自那日以後,再沒有人知道劍聖澹台道齊究竟去了哪裡,自然也不會知道師映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而此時原本應該還在白虹宮休養的季玄嬰,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現在了這裡。
師映川聽到季玄嬰的回答,對方的聲音裡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那張精緻如上等瓷器的臉上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師映川微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一時間卻是有些茫然以及手足無措,倒似是沒了主意一般,季玄嬰微抬眼簾,只是緘默,他安安靜靜地打量了一下師映川,然後點了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緩慢而微帶關切地說道:「……你沒事?」他在前時聽到搖光城傳來的消息之後,立刻就毫不猶豫地去尋找那個已經失蹤的少年,一人一騎晝夜而馳,如今,終於見到了他要找的人。
「……我當然沒事,有事的是你!」師映川突然大聲說道,他迅速翻身下馬,腦子裡十分混亂,亂糟糟地好像一團亂麻被塞了進去,他一把抓住了季玄嬰的手,仔仔細細地審視著對方的臉,在發現上面除了一絲疲憊之外,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這時師映川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也顧不得還有其他人在場,伸手就去撫上了季玄嬰沒有什麼明顯變化的小腹,語氣微惱地道:「怎麼樣了?你不在白虹宮裡好好待著,出來到處亂跑什麼?你自己現在是怎麼一回事,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它沒事,一直很好,這方面我也很注意。」季玄嬰的黑瞳深處隱隱流露出一絲波動,對於師映川的詰問反倒是微微一笑,即使一路奔波而來,他也依然是以往清雋整潔的模樣,道:「……不管怎麼說,你我之間不同於他人,我總不能看著你出事。」說罷,轉而面向澹台道齊,道:「師祖,師映川是我想要與其結為婚姻之人,我與他現在已有子女,數月之後便會出生,還請師祖垂憐。」頓一頓,又補充道:「而且映川還是我堂弟,師祖……」
澹台道齊聞言,眼中精芒一閃,目光立刻落在季玄嬰的腹部,臉上神情變幻,不知在想什麼,半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澹台道齊微微瞇起狹長的眸子,居高臨下地仔細審視著師映川,道:「你是連江樓的兒子?難怪那小子這麼緊張你。」澹台道齊眼眸反射著正午熾熱的陽光,卻幽然如冷火,他默然了許久,血紅的薄唇微抿,最後眼中徹底平靜下來,仔細看去,竟是已經沒有了絲毫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只有無盡的冷漠,澹台道齊嘴角輕輕一扯,對季玄嬰道:「你讓我想起你父親,你有些地方很像青仙……」
有著血紅色雙唇的男子眼中的光澤漸漸斂去,很快就變得犀利起來,往日裡那張有些木然冷淡的面孔,在此刻卻是多了一絲表情,黑色的眼睛就像是兩口幽幽的黑洞,看著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慄,只聽澹台道齊輕聲道:「……這些理由,都不夠。」
「他對我而言很重要,不僅僅是因為我們之間有血緣聯繫,也不僅僅是因為我與他有了一個孩子,更重要的是,我的道心日後能否打磨圓熟,全部都在於他。」季玄嬰的眼睛忽然間異常明亮,他的臉色因為懷著身孕奔波趕路而變得略有些蒼白和憔悴,但是他依然像師映川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驕傲,那樣的平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我的心魔。」
澹台道齊定定地看著季玄嬰,一雙削削的眉毛筆直地挑起,那彷彿塗著濃色胭脂的血唇微微抿合著,似乎在消化品咂著對方所說的這番話,良久,澹台道齊似乎在喃喃地自言自語:「你這娃娃,倒是說不出哪裡有些像藏無真,你們走的那條路……呵呵……」
澹台道齊忽然就笑了起來,有些神經質一般地笑了笑,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聲音平板地道:「玄嬰,這個小鬼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會放他離開,你不必再求,我意已決,多說也是無用。」澹台道齊白皙的面容上沒有太多情緒流露,他穩定的聲音裡也沒有明顯的起伏,但是他所說出來的每一句話,依然是透著一股不可一世的強悍意味。
季玄嬰聽了這話,緊緊抿住嘴唇,但最終他真的沒有再多說什麼懇求的話,只是向澹台道齊又行了一禮,然後才翻身跨上白馬,重新在馬背上坐穩了,一隻手握住了韁繩,但接下來卻再沒有別的舉動,師映川似乎有些猜到季玄嬰到底要做什麼,他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極其複雜的神色,忍不住在白馬身上一拍,沉默片刻之後就提高了聲音對季玄嬰道:「回去,你馬上回白虹宮去,要麼回萬劍山也好,快回去!」
季玄嬰平靜如初,面對著態度有些接近暴躁的師映川,他彷彿是沒聽見一樣,絲毫不為所動,他看著熾熱陽光投落在少年臉上所造成的淡金色微光,輕輕嗅著空氣中傳來的燥熱氣息,只是穩聲淡淡說道:「……我為何要回去?你既然是這孩子的父親,那我當然不能讓你有事,所以很簡單,我只需跟著你們就是了。」在這個時候,師映川心中早就已經亂七八糟地沒個著落處,心情實在無法描繪清楚,此時隱隱可以在他的眼睛深處看到擔憂之意,季玄嬰現在懷著身孕,根本不應該這樣四處奔波,即使他對季玄嬰未必有那種感情,但對於一個既是堂兄又是為他懷著孩子的人,師映川不可能無動於衷,對季玄嬰毫不關心。
但無論師映川怎麼苦勸,季玄嬰卻只是表情淡然地坐在馬背上,不言不語,明顯是已經打定了主意,師映川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很清楚季玄嬰的脾氣,此人一旦下定了決心,那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因此到最後師映川終於不得不放棄勸說,他抬頭看著季玄嬰平靜的面容,無奈地歎息一聲,伸手抓住了韁繩,牽住季玄嬰的馬。
於是變成了三個人一起上路,澹台道齊任憑座下的駿馬緩緩走著,他的目光望向遠處,望向那應該並沒有什麼能夠吸引他的前方位置,長眉微皺,眼睛黯淡得有若黎明即將到來時的星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又過了一會兒,三人在一處林子裡停下,找了一片樹陰坐下乘涼,師映川翻出包裹裡的乾糧,剛要分給另外兩人,目光卻落在了季玄嬰身上,他看了看季玄嬰的腹部,那裡雖然還沒有什麼明顯變化,並未凸起,但季玄嬰給人的感覺卻不似從前那樣身輕如鴻了,師映川想了想,放下乾糧,起身向遠處走去,一旁澹台道齊見了,毫無反應,並沒有不許少年離開,反正他有絕對的把握,師映川不可能逃走。
過了不久,師映川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了,只見他手裡捧著三團不小的爛泥,弄得兩隻手髒得不像樣子,師映川在地上挖了個坑把那三團爛泥扔了進去,在上面蓋上薄薄的一層土,然後拾了些可以當作燃燒之物的柴草,用火折子引燃,在埋著爛泥的那處位置上迅速燒起一堆火,這時師映川又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塊大石頭,他蹲在地上,拔出腰間那柄鋒利無比的別花春水,對著石頭就是一陣猛削,石屑紛飛中,很快一隻簡易的石鍋就做好了,師映川又撿了些石頭圍著火堆壘出一個灶,把石鍋放上去,他跑到不遠處的河邊先洗了手,緊接著用水囊裝了水,回來倒進鍋裡燒著,然後又一頭扎進了林子裡。
等到鍋裡的水快要燒開的時候,師映川正好回來了,他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了一大捧蘑菇,已經在河裡洗乾淨了,用衣服前擺兜著,弄得**的,師映川快步跑到石鍋前,把蘑菇下到水裡,自己就在灶前照看著火。
不多一會兒,鍋裡冒出了香氣,師映川開始把火弄小,漸漸撲滅了,用手絹墊著手把石鍋拿了下來,這時他揀出一根還沒燒完的樹枝把熄滅的火堆扒拉開,掘開表面的一層泥土,扒出三團乾泥,師映川拿起泥團放在地上一敲,泥團立刻裂開,頓時一股香氣撲面而來,令人饞涎欲滴,原來裡面是不知道從哪裡打來的雞。
師映川手腳麻利地把東西都收拾好,他把一鍋蘑菇湯和烤好的叫化雞都端到澹台道齊和季玄嬰面前,道:「沒有鹽,所以味道應該不是很好,不過還可以入口。」說著,用樹葉托著一隻雞遞給澹台道齊,又拿出乾糧,澹台道齊看了他一眼,接過食物,師映川又把另一隻雞送到季玄嬰面前,撕下一條雞腿,道:「你多吃點兒,你現在是兩個人,總應該多注意才是。」說著,忽然想起一事,疑惑道:「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總不至於這麼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