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負手背對著珠簾,看不到他的樣子,只有背影,男子冷冷道:「脫不花,我早已說過,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你的面。」這聲音卻好像是冰冷的劍尖直刺進人的心頭,隨之而來的,就連室溫也彷彿跟著有所下降,房間裡一時好似冰窟一般。
看不到任何對方的表情,對方甚至吝嗇於見他一面……寶相脫不花站在溫度明顯下降的房間裡,他忽然放輕了自己的腳步,無聲無息地走得更近一些,站到了珠簾外,與男子只有幾步之隔,然而他終究沒有貿然而強硬地打破兩人之間的這個距離,只是站在簾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到什麼,但他的指尖卻突地顫了一下,毫無來由地,就彷彿他即將碰到的並不是一掛簾子,而是一個將他與面前那人隔開的鴻溝。
寶相脫不花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對方的氣息,有這個人的味道,口鼻間吞吐的全部都是這個人的氣息——這種感覺,究竟有多久不曾體會過了?
感受著心肺間那股清涼淡薄的香氣,寶相脫不花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泡在了熱水當中,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吁出一口氣,隔著珠簾站定,透過簾子看著幾步外那個穿著棕衣的人,甚至好似能夠透過寬大的衣衫看到裡面的身軀,目光中又是近乎貪婪的渴望又是發自內心的欣賞,片刻之後,他才輕歎一聲,說道:「……阿青,我知道你對我心懷怨懟,只是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莫非你就當真不肯原諒我麼。」
長長的珠簾忽然無風而動,隱約露出那棕色的一方衣袂,季青仙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美麗卻幽深的眼眸裡滿是冷漠尖銳的情緒,彷彿在發出尖銳而無聲的警告——阿青?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才會這樣稱呼他,這個稱呼彷彿有一股無形的魔力,幾乎能夠將他的靈魂也拖拽進去,但就是這麼一個人,卻帶給了他最快樂也最痛苦的滋味,所有的那些甜蜜的回憶,到最後卻被很多東西慢慢蒙上了一層灰,壓上一座山,令他呼吸不暢,輾轉不能擺脫。
一股陡然沸騰起來的東西將頭腦沖得沉沉的,季青仙根本不轉過身向後看,就彷彿徹底無視了簾外的男子,只冷冷說道:「脫不花,我與你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是我自己當初識人不明,怪不了旁人。」看到對方的冷漠反應,寶相脫不花似乎並不意外,他自嘲地一笑,輕聲說道:「阿青,這些年你離開我,莫非就不曾想念我?我不相信你真的對我已經無情,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著你當初臨走前說的那些話,想到輾轉不休,想到徹夜難眠。」
「……你說這些很有意思麼?」季青仙臉上露出一絲濃濃的譏誚笑意,又似乎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不自在,然後下一刻,他的表情就驟然凝結成了寒霜:「我季青仙已經跟你寶相脫不花沒有什麼關係,也不會再關心你的任何事情,那都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你又在說謊了,阿青,你一說謊就會用力握拳,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寶相脫不花忽然笑了,看著男子負在身後,此刻正不自覺攥緊的右拳,季青仙微微一驚,立刻便放下了手,卻聽寶相脫不花柔聲說道:「我知道的,阿青,你其實一直都在想著我,你捨不得我,只是你卻不敢去蓬萊見我一面,你說你不想看到我,不肯原諒我,其實這些統統都是你的借口而已,是謊言,你只是因為不敢面對自己的心罷了。」
「……你閉嘴!」季青仙臉上頓時微微一寒,整個面龐都凜冽起來,厲聲喝道,他長長的眼睫顫了一下,但這種錯覺般的反應轉瞬即逝,季青仙雙目半斂,語氣恢復了平靜,冷淡道:「脫不花,我現在過得很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讓我安靜一下!」
「你與我沒有關係?那麼玄嬰呢,他的體內流著我和你的血,他是你和我的兒子,是你為我生的兒子,阿青,這輩子你和我之間的聯繫都斬不斷,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都要承認這個事實。」寶相脫不花突然伸出手向前探去,在即將碰觸到面前珠簾的一剎那,卻又停住了,因為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一道浩蕩犀利的劍氣正從幾步外的季青仙身上噴薄而出,在瞬間就鎖定了自己,那種尖銳凜冽的劍氣分明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許再前進一步……與此同時,季青仙的身軀微微一滯,忽然間無比痛恨珠簾外的那個男子,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沒有錯,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忘卻他們之間所發生過的一切。
突然,一陣雜亂的聲音打破了室內暫時的寂靜,那是珠子零亂濺落在地面上所發出的聲響,隔在兩人之間的珠簾被一把扯下,與此同時,寶相脫不花的面頰一側被那道鋒利的劍氣深深劃破,猩紅的鮮血直流下來,但他卻好像毫無感覺一般,只迅速向前幾步,緊接著,伸出雙臂猛地抱住了面前那一身棕衣的男子。
季青仙的腦子裡面當場就轟然炸響,在這一瞬間他由於極度的震驚或者別的什麼,竟然不曾立刻反抗,身後的擁抱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又彷彿只是再短不過的一瞬,荒謬卻鮮明,他聞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氣,甚至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臉上流下來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衣衫上,那人的下巴壓住了他的肩,氣息滾燙,燙得他道心不穩,一如多年之前那個明鏡惹塵,被硬生生沾染了情愛之念的年輕人。
寶相脫不花緊緊擁住男子窄瘦的腰身,貪婪地嗅著對方的氣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沒有想起過他已經去世的妻子紀翩翩了,他想的只有此刻懷裡的這個人,在無數個夜晚都想起,在靈魂最溫柔的一隅想著對方的味道,想著那光滑的身體,想著那雙流淚的眼睛,他緊摟著這個朝思暮想的人,呢喃般地滿足輕歎著,道:「終於又抱到你了,阿青,終於又能這樣把你摟在懷裡,抱著你……阿青你可知道,我到底是有多麼想念你,想你想得都快瘋了,可是又不能貿然來萬劍山找你,怕惹你生氣,怕你躲著不肯見我。」
季青仙的身體僵直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立刻反擊,將身後這個人狠狠甩開,他感覺到對方那灼熱的呼吸一下接一下地拂著自己的臉頰,恍惚間臉頰包括全身的溫度都似乎被這呼吸吹得高了起來,像是被火在燒,繚繞不去,隨之而來的,是寶相脫不花像魔咒一樣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有著微妙的特質:「阿青,你看這血多紅,就像是我們第一次歡好時一樣,那夜你流了那麼多的血,把床單都染紅了……」
被劍氣劃破面頰的男子喃喃說著,摸了摸受傷的臉側,然後將染在手上的鮮血展示給季青仙看:「在那之前我還從來都沒有碰過男子,因此什麼都不懂,害你流了很多血,你那時才十幾歲,痛得受不住,哭著叫我放開你,可是我哪裡放得開?只想和你永遠都在一起……也就是在那個晚上,你有了我們的玄嬰……」
一字一句,都是魔咒,季青仙的心臟滯著,原本以為那些乞求的話語,淒厲痛苦的嘶喘,還有那被翻紅浪時的□,都已經漸漸離他遠去了,那樣久遠的事情,應該早已模糊不清了,以至於他很久很久都沒有想起過,以為肯定是忘記了,然而這些屬於記憶角落裡的東西,為什麼在被再次翻出來的這一刻,竟然清晰無比?
季青仙袖中的修長手指微微一僵,落在地面上的目光變得越發複雜,寶相脫不花深深吸取著男子身上的味道,但他自始至終除了緊抱著季青仙之外,並沒有沾對方一根手指,也沒有碰到對方的半寸肌膚,這也許是不想因為鹵莽的冒犯而激怒了季青仙,也或許是因為無論是多麼思念多麼迫切,終究還是不能抹消他身為山海大獄獄主應該具有的最基本的風度。
季青仙眼簾微垂著看向地面,沒有說話,更沒有回頭,他的眼神閃動著什麼,然而他卻不肯與身後的男子目光交匯,就這樣僵硬著身體……突然間,季青仙猛地振臂一甩,脫開了身後寶相脫不花的懷抱,他背對著男子,冷然說道:「收起你的這些胡言亂語,脫不花,你如果再敢對我無禮,那就不要怪我動手把你打出去。」
突然空下去的懷裡還殘存著男子身上的餘溫,寶相脫不花微微苦笑一下,不過他顯然沒有多麼失落,只因為他想要得到的只是對方身上任何的東西,無論是回應還是打擊,都可以!
「好罷,都聽你的。」寶相脫不花將目光定在季青仙的身上,一雙眼睛細細地打量著,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放過,季青仙生性剛強,因此雖然極是動人,另人心欲往之,卻偏偏又難免心生顧忌,寶相脫不花眼下與他離得這樣近,明明想擁他在懷,卻只能可見而不可得。
「沈師弟他早已給你傳了信,你如今來得這樣快,想必是接到了信便趕往萬劍山,但玄嬰此時有了身孕的事情,你想必還不知道。」季青仙似乎完全平靜了下來,淡淡說著,寶相脫不花目光陡然一閃,瞬間凌厲無比:「……玄嬰有了身孕?」
季青仙寒水清清的眼瞳裡滿是複雜,聲音卻依舊冷淡:「他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同時也不會放棄爭奪那少年——也就是我的侄兒,師映川。」
室中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半晌,寶相脫不花歎道:「他一向事事都要與龍樹爭個高低……我知道這是我的錯,由於你我之間的事情而致使他怨恨我,也難免遷怒他哥哥,覺得我待龍樹與他不同,這就不免有了心結。」季青仙淡淡道:「他既然已經決意如此,以他的性子,旁人再難干涉他的決定,包括我和他師父。」
寶相脫不花看著面前季青仙那熟悉的背影輪廓,不知怎的,心中衝動難平,只覺得恨不能將人擁入懷中恣意緊擁一番,他深深吸氣,道:「龍樹很像我,他既然十分喜愛那師劍子,想必是不會放棄了的,我並不想見到他們兄弟相爭。」季青仙忽然冷哂:「那你準備怎麼辦?」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兒子,我不想偏向任何一個,也不願讓任何一個難過。」寶相脫不花說道,季青仙突然笑了起來,冷冷的:「……就像你當年說的那樣,我和紀翩翩都是你心愛之人,你不想讓我們之間任何一個傷心,也不想放下我和她任何一個?」男子拂袖而笑:「脫不花,你還是老樣子……你這個懦夫。」
山海大獄的閻羅獄主會是一個懦夫?天下間沒有一個人會相信,然而此刻季青仙卻偏偏這樣說了,說得雲淡風清,而寶相脫不花也聽得清清楚楚,但他毫無慍色,只是定定瞧著季青仙的背影,低低道:「曾因酒醉鞭名馬,唯恐情多累美人……阿青,當年我以為你與翩翩我都不能放下,但後來我才知道,我放不下翩翩,卻更忘不了你,你說,這是不是蒼天捉弄?」
「這不是什麼蒼天捉弄,只是物是人非!」季青仙的語氣冷漠如冰,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出那聲音裡的一絲顫抖,寶相脫不花忽然眼神一閃,他臉頰上的血水還在緩緩溢出,但他面上的神情依然平靜,問道:「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來,可以讓你重新選擇,那麼阿青,你還願意遇見我麼?究竟是愛,還是不愛?」
愛,還是不愛?究竟會如何選擇?季青仙幽冷如冰的眼眸顫了顫,他想要狠狠嘲笑對方幾句,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說不出話來,只有沉默,寶相脫不花忽然暢快地笑了起來,柔聲道:「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便在這說話的工夫,寶相脫不花無聲無息地上前幾步,伸手徑直撫上季青仙的肩頭,季青仙反應極快,立時側身避過,既而反手就是向後一掌,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回過頭,
寶相脫不花伸手格開這一掌,只一瞬間,季青仙眉頭一凝,就欲從窗戶直縱而出,但就在這時,他突然如遇蛇蠍一般,臉色驀地變了,聲色俱厲道:「脫不花?!」
「發作了麼?」寶相脫不花輕歎一聲,伸手將季青仙抱了個滿懷,季青仙居然沒有抗拒,或者說,無法抗拒,他的身體已經迅速軟了下來,急促喘息道:「這是……莫離?」
「不錯,正是『莫離』,我提前熏在衣衫上,服了解藥,方才近身抱你,你自然會嗅入……莫離,莫離,莫失莫離,阿青,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就算天讓你離開,我也終究要把你奪回來。」寶相脫不花輕輕扳過懷裡人的身子,頓時面前出現的便是一張美麗之極的臉,柔和的面部輪廓是他夢裡也會出現的,肌膚如瓷如玉,唇瓣潤澤,這樣的美麗太過靈秀,就像是最精緻最華麗的一件玉器,美到了極致,然而眉宇之間的英逸卻使得男子半點脆弱易碎的樣子也沒有。
「總算又見到你了,阿青。」寶相脫不花緩緩撫摩著愛侶光滑的臉龐,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能在相隔多年以後,再次仔仔細細地看到對方的臉,他微微低頭,深深吻一吻男子鮮潤的唇,那柔軟的觸感,與記憶中的一樣美好。
「脫不花,你果然卑鄙……」季青仙手足無力,唯有目光利若刀鋒,寶相脫不花抱緊了男子,道:「阿青,你不要怨我,如果不是沈太滄的信,沒有玄嬰的事,那麼我就沒有借口來萬劍山,而你也不會肯見我一次,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又怎能放棄。」
他說著,將季青仙整個人抱了起來,向外面走:「沒人相信我會從萬劍山光明正大地搶你回蓬萊群島,所有人都只會以為你被我說動,願意隨我回去……畢竟,眾所周知你是我的平君,我們的兒子都已經這麼大了,不是嗎。」寶相脫不花微笑著,手指在季青仙腰間一按,男子頓時便昏迷了過去,寶相脫不花抱著終於失而復得的人走出屋子,一直到上了馬車——真好,他的阿青終於回來了。
……
這是一個平靜而晴朗的早晨,風微雲淡,充足的雨水令山上的草木都蓬勃生長著,每天都會有不知多少的植物從泥土裡冒出頭來,到處都是讓人心曠神怡的綠意。
整個常雲山脈都在這清晨的風中甦醒過來,坐在蓮海之畔,嗅著風中傳來的濃郁蓮香,讓人忍不住愜意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著清新無比的空氣,此時岸上擺著一張桌子,兩隻高凳,桌上是滿滿的碗碟,裡面裝著各式吃食,每一樣的份量都很少,但菜色卻很多,桌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在進食。
師映川嚥下嘴裡的食物,扭頭望去,只見周圍花木隱現,景色如畫,想到這便是自己的家,一時間就不禁想起從前在大宛鎮的那些日子,頓時生出許多感慨,說道:「師尊,你當初把我寄養在大宛鎮,選的人家可真是不怎麼樣,好在後來你總算是派白緣師兄來接我了,不然在那戶人家裡面,真的是度日如年。」
「……一般來說,四歲才是開始練功的最佳時機,在此之前,我本以為讓你在普通人家裡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當時確實選錯了人而已。」連江樓放下筷子,接過侍女遞來的濕帕擦了擦雙手,又用茶漱了口,這才神色平靜地說道,師映川細密的睫毛輕輕眨動了一下,然後就支頷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忘了我呢,直到四年後才偶然間想起來。」少年這樣說著,臉上的笑容卻顯然是說明他很滿意這個答案。
「你這是在怨我?」連江樓的目光緩緩移到少年的臉上,看著對方的眼睛,似乎是要從中看到一些東西,師映川聽了這句話,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以前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有一點兒的,畢竟還記得我小時候在大宛鎮的日子過得很不好……」
「在斷法宗的三年裡,我放任你自己在那院子裡自生自滅,只讓白緣定期授你武藝,關於這件事,你可怨我?」連江樓淡淡問道,他的養氣功夫極好,臉上微波不興,除了從中感受到他平和的心境之外,其他人並沒有辦法從他臉上揣摩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師映川笑道:「這個我倒是後來就明白了,想必師尊是在磨練我的心境,同時也要看看我是不是可堪造就,究竟算是璞玉還是頑石一塊,對罷?身為宗正,總不能要一個差勁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