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遍佈船隻,點點燈火輝映交錯,給夜色平添了幾分動人之意。
一座舫身三層的巨大畫舫沿河而下,處處掛著燈籠,畫舫表面遍塗朱漆,舫上一片燈火輝煌,不時可以聽見有絲竹之聲傳出,像這樣的畫舫,明顯並非私人家中配備,用來出行遊玩的船隻,而是專門接待客人,做那迎來送往之事的花船。
河上各色船隻游弋往來,川流不息,一名青衣少年站在甲板上看了一會兒夜景,又側耳聽了片刻自己所在的這條花船上的歌舞笑謔聲,然後便笑了笑,轉身離開,他走到畫舫內的一間房外,推門而入,只見裡面收拾得十分乾淨整潔,木質的地板光滑堅固,其中的擺設無一不是十分精緻之物,房間內,一身素袍的季玄嬰正背對著門口跪坐在地上,聽到有人進來也並不回頭去看,只是依舊撥弄著面前的一隻博山爐,在爐中焚上香料。
他二人多日前雙雙縱下懸崖,果然如師映川所預料的那樣順利脫身,如此一來,當真是一朝脫卻金鉤去,蛟龍入海任遨遊,兩人後來恰好遇到此船正順了他們要走的方向,便交了銀子登船,作為暫時的歇腳之處,這些日子在船上倒也相安無事。
此時房中燈光明亮,季玄嬰烏髮披在肩後,映著室內的光線,倒彷彿微微泛著一層朦朧淡芒一般,房間裡寂靜無聲,只見博山爐內淡淡冒出一縷白色煙氣,幽香四溢,旁邊則是一碟新鮮果品,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生出幾分心平氣和的感覺。
師映川走到一旁坐下,他這段日子與季玄嬰可以說是朝夕相處了,只不過彼此之間雖然相安無事,但交談卻並不很多,此時師映川深諳言多必失之道,乾脆就自顧自地運功打坐,閉目不語,季玄嬰向他看了一眼,清俊的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只微微側臉,漆黑的長髮披垂著,便擋住了他的視線。
畫舫上的絲竹之聲一曲接著一曲,時不時夾雜著笑鬧之語,師映川面色平靜,顯然對此毫不在意,季玄嬰卻是眉頭微微一皺,彷彿不太喜歡,他起身去取了牆上掛著的一具琴,然後重新回原地坐下,將琴平放,一隻手在弦上似有若無地一撥,頓時發出『叮』地一聲琴響。
這琴自然不會是什麼名貴之物,不過看這音色和材質,倒也還算不錯,可以一彈,季玄嬰袖中伸出的手修長白膩,順著手一直往上看去,就是一張如琢如磨的臉孔,兩隻明眸黑亮中略帶一絲冰冷,眉梢微抬,更顯出卓而不群之感,隨著他十指輕撥,那琴聲卻是如同江水擊岸拍石,令人心中的雜念頓時為之滌蕩一空。
師映川有些意外地睜開了眼睛,他沒想到季玄嬰竟然有此等琴技,平生所見之人若是只單純論操琴的技藝,無人可出其右,季玄嬰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一時間不由得心神投入,傾耳認真聽著。
隨著琴聲漸起,畫舫上下原本的絲竹之聲開始陸續消止,季玄嬰操琴之際用上了內力,琴聲雖然聽起來似乎不大的樣子,卻分明可以輕易地傳播出去,清晰可聞。
季玄嬰十指撥弦,琴音彷彿清泉石上過,天地之間一片清明,等到片刻之後發現畫舫之上再無喧鬧雜音,突然間卻音調一轉,換了曲子,音節流亮,琴聲所透露出來的是一種熱烈奔放的感情,且又不失深摯纏綿,卻是一首《鳳求凰》。
師映川頓時一怔,隨即嘴角微帶苦笑,這時他一轉眼,卻見季玄嬰正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望過來,眸子幽深,師映川與這目光相對,還沒等他移開視線,一絲淡淡的表情便從季玄嬰的眉眼乃至唇角間緩慢綻開去,卻是一個笑容。
其實平心而論,季玄嬰雖然是少見的美男子,不過卻畢竟沒到左優曇以及師遠塵這樣的傾國絕色地步,但他一向幾乎不苟言笑,因此忽然這樣一露笑顏,頓時就好像陽光破開了烏雲,使得整個房間裡都似乎更亮了幾分。
如此一來,師映川覺得自己卻是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沉吟片刻,便取下腰間的淡黃竹簫,湊近口唇,輕輕吹奏起來,原來是一首《出其東門》——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茶。雖則如茶,匪我思且。縞衣茹蘆,聊可與娛。
師映川的簫技並不出神入化,略顯平實,然而他的修為放在那裡,氣息十分綿長,一首曲子被他吹得連綿不絕,沒有片刻的停頓,他以此曲回應,表明雖然世間繁花千萬,然而自己最心愛的卻只有那一朵而已。
一旁季玄嬰見狀,不覺長眉微微一揚,此刻弄簫的師映川相貌清秀平常,神態卻在無意之間展露出一絲溫柔,顯然是想起了什麼人,不知道為什麼,季玄嬰心中忽然就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不過他立刻就凝神歸心,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劃過,換了調子,琴音變得柔和清正起來,澹然和煦,好似春風一般吹散了一切煩惱,令人沉淪。
此時水上不遠處有一條大船與師映川二人所在的畫舫成相反方向而行,船上一間裝飾雅致的房間內,一名年紀不會超過二十的俊美年輕人面前放著用來卜卦的八枚金色銅錢,皺眉道:「相見歡?怎麼又是相見歡?」他前方一個年紀相仿的華服年輕人容貌清秀,卻取琴橫於膝上,側耳細聽不遠處傳來的聲音,讚歎道:「真是天人之曲……不知這操琴之人會是何等人物?」他說著,手指撥弦,泠泠琴音立時響起,卻是一首《淇奧》,曲子溫雅平和,是一首讚美男子高華卓秀的曲子,此人雖未見到彈琴的季玄嬰,沒有親眼看見對方是男是女,然而先前那首《鳳求凰》乃是求愛所用,基本沒聽說過有女子主動彈奏來向人求愛,因此彈琴之人自然應該是個男子,這首《淇奧》也就再合適不過。
一旁正收起那八枚金色銅錢的年輕人見狀,不禁輕嗤道:「向游宮,你既然見獵心喜,見了知音,不如就叫個人去查查是誰在彈琴就是了,把那人帶來。」向游宮十指撥琴,卻淡淡笑哂道:「……白照巫你這等俗人,也就只會做些焚琴煮鶴的事情,我又豈會學你?」
而此時畫舫中正在撫琴的季玄嬰聽見這首《淇奧》,眉心微皺,十指當即一頓,卻是停了下來,師映川見狀,也就收了竹簫。
一時二人彼此無話,不過沒一會兒的工夫,適逢畫舫上的下人送了晚餐進來,這才打破了房間裡那股莫名的氣氛,這一頓飯在師映川季玄嬰眼中自然不算豐盛,不過收拾得也還乾淨精緻,一碟碧油油的炒菜,一缽湯,一隻肥嫩的母雞,一碗冷切牛肉,還有一盤鮮魚,師映川此時也覺得有些餓了,便舉箸吃了起來。
季玄嬰盛了一碗米飯,這才拿起筷子,準備進食,正好師映川笑道:「這魚一定是剛剛打上來的,當真是新鮮得很,做得也很香。」季玄嬰聽了,便伸出筷子去夾魚,哪知他筷子還沒碰到魚肉,突然間只覺得鼻中聞到的魚味和雞肉等氣味膩人無比,緊接著胸中一陣煩惡欲嘔,季玄嬰不禁皺眉,再無半點食慾,他剛想說些什麼,猛然間卻是驀地急轉過頭,側首乾嘔起來,師映川一呆,道:「這是怎麼了?」忙起身去看,一面從懷裡摸出手帕遞了過去。
季玄嬰乾嘔幾聲,雖然什麼也沒吐出來,但是胃裡卻極不舒服,只覺得噁心,他又乾嘔了幾下,這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一邊接過師映川遞來的手帕擦了擦嘴,師映川見他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便去倒了一杯茶:「……沒事罷?」
「沒什麼。」季玄嬰沉聲說了一句,將茶拿在手中一飲而盡,師映川有些疑惑,道:「你好像是吃了什麼不新鮮的東西?不過這船上供給的飲食雖然算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也還乾淨,應該不至於。」季玄嬰搖了搖頭,道:「沒事,方纔我只是……唔!」
話沒說完,又是一股強烈的噁心之感湧了上來,季玄嬰迅速起身,來到牆角的痰盂處,再也顧不得別的,對著痰盂便劇烈嘔吐起來,卻沒嘔出多少東西,只將剛才喝的茶水全部吐了出來,師映川見狀,自然不會冷眼旁觀,就道:「季公子,這船上有郎中,我去叫來給你瞧瞧罷,看你這樣子,好像真的是生病了。」
季玄嬰哪裡還有空說什麼,師映川當下就出了房間,不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模樣的中年人跟著師映川回來,這條船乃是花船,船上人員眾多,經常就會有些小傷小病,因此船上常年都會有郎中跟著,所以師映川只需付些銀子就可以把郎中叫來,很是方便。
這時季玄嬰看起來好像已經恢復了正常,正坐在矮榻上,慢慢喝著茶水,臉色不是太好,那中年人拿銀子辦事,自然盡心盡力,便坐下來把脈。
哪知此人剛剛搭脈片刻,表情就忽然變了,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他剛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忽然卻瞧見了季玄嬰眉心間的紅印,方纔他進了房間,卻因為知道這間房內住的不是普通人,所以進來之後一直微微低著頭,不曾亂看,也沒瞧清楚季玄嬰的模樣,然而此刻卻是看了個清清楚楚,這中年人有些見識,先是一呆,隨即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越發地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季玄嬰見他如此,不由得微覺煩心,便冷淡道:「……如何?」
中年人忙站了起來,拱手道:「公子沒什麼大礙,只是……」他猶豫了一下,隨後就小心道:「公子並沒有任何病症,只是……已有了近一個月的身孕。」
此話一出,師映川只覺得如同一個炸雷響在耳邊,轟得他目瞪口呆,而季玄嬰的表情亦是僵住,房間裡頓時死寂一片。
半晌,師映川彷彿終於回過了神來,他面色難以描述,語氣十分艱澀地道:「……你確定?」中年人小心翼翼地道:「在下醫術不敢說精深,這位公子也與女子懷胎有些區別,但是滑脈有孕卻是最明顯的脈象,哪怕是在下那個稍懂皮毛的學徒,也不會看錯,。」
……
師映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那郎中打發出去的,半晌,他回過身來,卻見季玄嬰正坐在矮榻上,頭顱微垂,無法看清那面容,只覺得對方似乎十分疲累低頹的樣子,卻並不是身體上的疲累,此時此刻,任憑師映川往日裡有舌燦蓮花的本事,但眼下,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