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莫名地就有『才出虎穴,又入狼窩』的感覺,此時他面前的季玄嬰有些慵懶地坐在方榻上,微斜著身體,右臂的臂肘擱在兩人之間的小桌上,神態淡然而鬆弛。
作為一個年輕的貴公子,他有著足以吸引絕大多數人的外表,精緻卻並不嫵媚文弱,整個人與房間裡的格調有一種渾然一體的協調感,面對著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人,實在不應該將對方與『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這種念頭聯繫在一起,但偏偏師映川卻就是這麼想的,在他看來,季玄嬰似乎並不比他的兄長寶相龍樹更好對付。
「真是見鬼了,我怎麼就和這兩兄弟攪在一起了?一個哥哥還不夠,又來了個弟弟!莫非是我哪輩子欠了這兄弟倆的?」師映川心中暗自歎道,近旁那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種淡淡清香,彼此離得這麼近,對方的氣息完全繞住了師映川,那張好看的臉幾乎就快近在咫尺了,眉,眼,鼻,唇,組成了一張有著瓷器般精美細膩的面孔,密長的黑色睫毛微微翹著,有點捲起的弧度,讓下面那雙漂亮得宛若冰火交融般璀璨動人的眸子平添了幾分年輕人特有的俏皮,但就是這樣一張好看的臉,卻讓師映川並沒有多少欣賞的心情,反而容易使他感覺不太自在。
師映川有些煩惱地拿起杯子喝著茶,卻根本沒心思注意茶水味道的好壞,一旁的季玄嬰並沒有看他,此時傍晚的淡光從窗外穿進來,將他放在桌上的那隻手照得晶瑩而溫暖,修長的手指隱隱有著玉似的光澤,季玄嬰忽然轉過頭來,白皙的脖頸給人以天鵝般驕傲的感覺,他的眼簾稍稍下垂了些許,這讓原本有些冷漠的貴公子多了一絲親和的味道,不再那麼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他看著師映川,道:「……方才見到寶相龍樹,劍子似乎很是煩惱。」
師映川聞言,握著茶杯的手一頓,他看向對方,只覺得季玄嬰此刻從容的神情之下,彷彿壓抑著某種真實的情緒,那眼神裡透露出一絲淡淡的親近,然而師映川卻毫無來由地有一種直覺:季玄嬰的態度並非發自內心,而是僅僅為了拉近與自己的距離才刻意展現出來的。
想到這裡,師映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放下杯子,注目於季玄嬰,道:「季公子,你何必為難自己?你並不喜歡我,我感覺得出來。」季玄嬰聽了,這才緩緩抬高了眼瞼,那雙帶著幾分驕傲的眼睛毫無尷尬地迎上了師映川的目光,他視線彷彿沒有焦點,純粹只是表面一種態度,雙眸清亮中隱約閃動著濕潤的水色,道:「……以後你我認識的時間長了,想必彼此相處就會很愉快,我雖然不太清楚應該怎樣對別人好,但我會盡力去做。」
季玄嬰說罷,啜了一口香茶:「劍子現在當然可以對我沒有絲毫情意,但我也還是有向你求婚的權力,不是麼?」師映川有些啞口無言,季玄嬰的皮膚很白,身材略微清瘦,然而從雙肩到腰肢直到一雙長腿,卻形成了近乎完美的比例,尤其是此刻他這樣坐著,那雙修勻的長腿就彷彿在釋放著令任何人都難以抗拒的誘惑,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看看那雙腿是不是想像中的緊繃光滑,師映川即便不好男風,但他畢竟與季玄嬰有過肌膚之親,因此這樣看著對方就不免生出了異樣的尷尬感覺,趕緊不著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但季玄嬰卻仍然發現了這一點,他雙眉一皺,就想起了某個令他不願再想起的夜晚,一股複雜又難免恥辱的感覺洶湧襲來,此時忽然只聽見『啪』地一聲,原來卻是季玄嬰不自覺地捏碎了手裡的茶杯,師映川見狀,微微一愣,季玄嬰卻已怫然起身,深吸一口氣,慢慢平復了情緒,他走到窗前,背對著師映川,那只捏碎了杯子、上面被茶水打濕的手微微捏起,負在身後,說道:「……抱歉,是我失禮了。」
師映川起身道:「季公子……」季玄嬰卻回過身來來,毫不動容地望著師映川,一雙眼睛雖然看似平靜,但在濃黑的瞳仁下卻彷彿有著什麼難以解凍的東西,道:「寶相龍樹方才說過,晚間會來尋你,我看劍子卻是不大願意與他單獨見面的。」師映川有些無奈地一笑,道:「說實話,你大哥這個人,有時候真的是……」
兩人說話間,十幾里外的水面上正駛來一條小船,這時候已經是夕陽垂垂,即將落盡,千萬縷霞光將雲層染上了顏色,只見那船在這水面上如同離弦之箭也似,一路疾馳,船頭站著一個朱衣人,腰間束著黑色的腰帶,因為小船速度極快的緣故,風將那暗紅色的衣袍扯得獵獵作響,也使得旁人根本看不清楚此人的身段,再加上頭戴一頂垂著黑紗的斗笠,薄紗一直垂到胸腹位置,完全掩住了容貌,因此無從判斷男女。
此時天色已沉,師映川與季玄嬰在房中交談,覺得光線很暗,季玄嬰便去點了燈,正好這時忽聽門上一聲響,有人敲門,師映川就起身去應門,一時打開了房門,卻見一個紅衣人頭戴斗笠,正站在門外,那人見門開了,便抬起一隻欺霜賽雪的修長右手取下了斗笠,舉手投足之間飄逸無比,隨著斗笠被拿開,就露出了一張明麗非常的面孔。
師映川不禁眼睛一亮,目光一時間無法移開,來人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相貌,修眉鳳眼,肌膚如玉,頭髮很隨意地垂落在肩上,眉心之間有一顆紅印,彷彿是用筆蘸著胭脂點上去的一般,若說這是男子,偏偏雙眉精緻細長,唇若塗朱,令人一見忘俗,但要是說成女子,偏偏一雙眼睛幽深無際,傲雪欺霜,鼻樑高高如削,這人一身暗紅衣袍,腰間束著黑色繡花腰帶,容顏雪白,似乎沒有半分血色,且又有些消瘦,但饒是如此,眉梢眼角卻透著一抹凜冽的神采,師映川看見來人略低的領口處露出一段雪白優美的頸項,咽喉位置微微凸起,明顯是喉結,這才確定對方原來是個男子。
此人見了開門的師映川,光華內斂的眼睛忽然就在他身上微微一顧,打量了片刻,然後開口道:「……師劍子?」這人說話之際,聲音十分特殊,令人聽了頓時就好像在沙漠裡喝下一大杯冰水一般,全身的毛孔都似乎張開了,舒服無比,師映川見狀,不免有幾分好奇,遂打量著對方,道:「是我。不知閣下是……」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父親?」季玄嬰走上前來,面色終於鬆動,師映川聞言心頭一晃,隨即細細望去,果真就發現來人的五官隱隱與季玄嬰有幾分相似,對方如此風姿,出類拔萃,難怪能生出季玄嬰這等明珠般的人物。
季青仙見了季玄嬰,細長的眉毛微微一揚,這才說道:「關於你的事情,我已經從你師父那裡知道了。」季玄嬰低斂眼簾,眸光看似黯淡,卻有一股自持在裡面,淡淡道:「……是。」季青仙舉手投足之間,似乎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他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卻沒說話,師映川在一旁卻是尷尬無比,雖然他自認心中坦蕩,前時春風一度也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但畢竟與季玄嬰有了肌膚之親,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眼下人家的親爹登上門來,師映川哪怕再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免隱隱有些心虛。
師映川正暗自頭大之際,季青仙已經進到了房中,他也不坐下,只說道:「我得知此事之後,便來尋你……玄嬰,跟我回萬劍山。」
這話一說出來,師映川倒是愣了,完全出乎意料,他剛才還以為這位季玄嬰的生父與沈太滄立場一樣,這次過來指不定要怎樣軟硬施兼,希望二人成婚,卻沒曾想季青仙好像乾脆就沒有這個打算,直接就要把自己的兒子帶走。
季玄嬰卻好像沒有太過意外的樣子,他微低著眼簾,然後又抬起雙目,搖頭平靜地說道:「……父親,我目前是不會跟你回萬劍山的。」剛說完,季青仙的神色就頓時一凜,先前還如新柳如勾月的一雙眉毛,此刻卻突然好像出了鞘的寶劍一般,微微一揚,竟是令人有些膽寒,這立刻就與他偏向於柔軟的容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注目於季玄嬰,似乎很平靜地道:「……玄嬰,你說什麼?你再對為父說一遍。」
季玄嬰垂目肅立,卻並沒有就此依服的意思,潤而薄的嘴唇抿出了一道筆直又頑固的弧度,然後才輕聲道:「父親,我的意思是,我近期會與師劍子在一起,不會那麼快就回萬劍山。」季青仙目色深沉:「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是,我意已決,就請父親聽憑我自己去解決罷。」季玄嬰不卑不亢地說道,季青仙深深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突然就輕歎一聲,說道:「玄嬰,你是我的兒子,你在想什麼,為父又怎會不知道?依我看,你還是收起你那些心思,跟我回萬劍山才是正經。」
季青仙說著,轉身看向師映川,傲梅也似的面容令人難以逼視,淡然道:「玄嬰這孩子一向脾氣就是這麼古怪,這幾天想必給劍子添了不少麻煩。」師映川忙客客氣氣地說道:「季先生言重了。」季玄嬰的雙目微微有些茫然而低沉,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間就抬頭看向男子,語氣抑揚頓挫:「父親!請你不要擅自替我決定一些事情,讓我自己來處理,可以嗎?」
季青仙眉頭一凝,就在這一刻,他的氣息突然就變了,週身上下都籠罩出一層冷冽森然的劍氣,冷冷道:「玄嬰,我最不滿的就是你這種性子,莫非一定要讓我親自動手押你回去不成?」
季玄嬰雙拳緊握,似乎在壓抑著什麼,然後他鬆開了拳頭,沒有出聲,只是微低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地面,就彷彿地上突然長出了一朵花來一樣,或者也可以說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並且固執己見,這樣一來,室內的氣氛頓時就變得沉默而凝重起來。
季青仙面無表情地站在當地,臉色似乎越來越陰沉,細長的雙眉之間那顆紅印也依稀變成了暗紅色,昭示著他此刻的心情,空氣中就好像有一根無形的弦,並且越繃越緊,師映川站在這父子二人之外,只覺得自己實在多餘而且處境尷尬,然而此時季玄嬰忽然打破了這種僵持,他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精緻的匕首,白皙的指尖拈住雪亮的刃,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將匕首放在了左手的手背上。
做完這一切之後,季玄嬰暫時就沒有動,只是他的目光裡卻流露出幾分複雜的意味,他抬頭靜靜看著季青仙,目光微轉,落在自己父親精緻的臉上,眼眸裡是濃重的固執與堅持,季青仙眉心一跳,然後他雪白的臉上就似乎有了一絲嘲諷或者是別的什麼,季玄嬰手中依舊捏著匕首,清逸漠然的面孔上沒有半點情緒,道:「父親,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權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既然如此,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我會一直堅持自己的想法。」
季玄嬰說著,就將手裡那把匕首的鋒刃緊貼在了手背的肌膚上,然後加力,準備割開皮膚,師映川眼見此景,眼皮頓時猛地一跳,這種習俗他不是不知道的,割破手背,那就是表明自己一力堅持己見、無論何時也決不會動搖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