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荒唐一夜過後,如同春`夢一波,了無痕跡,數日後,小舟順水而下,早已是到了匯入江水之地,在茫茫江面上行駛。
小船順水飄行,這時候夕陽的餘暉已經淡薄如煙,將江水染上了一抹醉人的顏色,師映川藍衣銀冠,以內力駕馭著輕舟,一面看著水上景致,此時天邊晚霞漫漫,艷紅如血,師映川心中想著一些事情,倒是不經意間略略有些出神。
漸漸的,遠處的夕陽愈下,看起來就彷彿開始沉入了江水之中一樣,江上的船隻往來穿梭,此情此景,猶如畫卷,再往後,江上船影漸次稀疏,直到再無蹤影,前方開始拔起山勢,夾岸高壁絕巖,不時隱隱傳來鳥獸之聲,當真有幾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思,師映川從懷中摸出一個捆紮整齊的紙包,解開細繩,裡面是幾塊精美的點心。
師映川拿起一塊點心吃著,他看看天色,一時間忽然又想起了煩心之事,不免就有些感觸,等到吃完了糕點,師映川彎下腰,拿起腳旁放著的水囊,拔下塞子喝了幾口清甜的水,頓時就覺得全身上下舒坦起來。
一人一舟輕快地在水上行駛,冷不丁的,師映川忽然扭頭一顧,只見遠處水波向兩邊微微綻開,一個白衣人立在一葉扁舟之上,由於那舟速度很快,風便吹得此人一身白衣獵獵飛舞,彷彿要乘風而去一般,師映川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時便運起目力,當即所見之處,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就見那人憑舟獨立,風動白衣,遇雪猶清,經霜更艷,一雙沉凝透亮的眸子朗若星辰,眉心中間殷紅一點,師映川見狀,心中一滯,腳下的小舟便明顯緩了緩。
那人目光筆直看過來,漸黯的天光下,眉目似岫雲清致,薄唇微潤,就彷彿是從一軸泛著點點斑黃的古畫裡走出,有一種令人微微窒息的美,不是季玄嬰又是哪個?只見他長身玉立,神色淡漠,眼中卻透出一絲複雜的光芒,腳下的那小舟忽然加快了速度,他就這樣面對著少年那驚訝與不解的目光,向著師映川所在的方向徑直而來,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他視作了空氣,絲毫也不在乎,等到兩舟並行之後,這才稍稍緩了速度,使得雙方保持一致。
饒是師映川心思錘煉得堅穩,輕易不為所動,但此時見了前時與自己春風一度的人,也不免有些無措,不過他定一定神,很快面色就恢復如常,此時季玄嬰與他距離不過兩尺有餘,風中有絲絲黑髮飛揚,季玄嬰十分平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神色十分平靜,正目不轉睛地看向前方,師映川離得這樣近,就看清他身上乃是一襲梨花白籠煙水紋綾衫,剪裁針腳也都極為精良,將修長清瘦的身體襯托得越發筆挺出塵。
師映川目中光色變幻,卻是始終不曾開口,他原本對自己一向極有信心,認為世間已經極少會有事物可以動搖自己的心志,然而如今再次見到季玄嬰,恍惚間心情卻有些難以說得清楚,這倒並不是說他在與對方春風一度之後就生出了別樣的心思,這種說法實在是可笑,不過師映川即便兩世為人,從前亦與香雪海兩情相悅,但自始至終因為年紀尚輕的緣故,二人並不曾有過男女之事,因此直到再世為人,都一直還是童身,可前時卻與季玄嬰陰錯陽差之下有了肌膚之親,他二人先前都是童子,作為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雖然雙方之間毫無感情,但是不知為何,心底深處卻還是會有一絲古怪的感情被留存下來。
彼時空蕩蕩的水面上只有兩條小舟並排而行,漸漸的,落日盡數西沉,天空中最後一絲光亮也被夜幕吞沒,迷茫天水交織在一處,周圍煙寒水冷,季玄嬰立在舟上,只凝神不語,眼下雖然初春的夜裡還有些涼,江上更是冷沁,但對於他這樣的武者,自然不能造成什麼影響,但見那一雙清澈幽深的眼睛裡隱隱釋放出淡凝的微光。
許久之後,一陣江風吹過,季玄嬰忽然卻開口道:「……師劍子。」
季玄嬰的聲音清晰幽亮,字字如珠,就好像玉磬敲擊一般,毫無預兆地響在師映川耳邊,師映川見他突然說話,不由得一愣,然後立刻就側首看向對方,此時一輪明月倒映在江中,就見季玄嬰眉若春山,天然丰姿,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的五官輪廓看不出絲毫瑕疵,唯有雙眉微皺著,看不出喜怒,道:「前時我性命危懸一線,因此我師尊……無論如何,此事既已鑄成,你我之間有了夫妻之實,我季玄嬰……這便當面向你求親。」
有不知名的水禽飛過水面,傳來幽幽的唳聲,明月渲染江上,此情此景,好不清淨高遠,如詩如畫,師映川聽了此言,眼中突然一滯,片刻後,看著旁邊那雙眸璨如明星的年輕人,一時間嘴唇抿在一起,然後輕輕歎息一聲,道:「季公子,雖然你我上次陰錯陽差之餘……但總不能因為此事,就輕率決定這等大事罷。」
師映川緩緩說著,張開了一直微瞇著的雙目,一絲極淡的愧疚之意在其中閃過,很快又被清明所代替:「況且,那並不是我的錯,不是麼?我不應該承擔什麼責任。」
「……不錯,當日之事怨不得你我,若非是你,恐怕如今我早已毒性發作身亡。」季玄嬰居然很乾脆地點點頭,他五官明麗非常,此時長眉斜飛微揚,神色間瞧不出有什麼慍色,只道:「你我皆為男子,自然不會將這等事看得太重,只不過如今卻是有些不同。」
季玄嬰一雙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動,瞳孔深處有光色流轉不休,淡淡道:「我也不必掩飾什麼,當日若是個普通人或者粗鄙之輩,事後我必定一劍殺了,但師劍子顯然不在此列,倒是良配之選,我與劍子之間談不上有交情,但種種之事疊加在一起,我便動了好逑之念。」
這番話顯然再坦白直接不過,季玄嬰的聲音宛若空谷泉流,清凌明朗無比,他看了師映川一眼,微微點頭致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劍子並非淑女,我也自問不是什麼君子,但無意間既然彼此有了交集,那麼倒不失為一樁合適的姻緣,日後你我互相扶持,萬事都可以共進退,不知劍子意下如何。」
季玄嬰如此直白毫不偽飾的言辭,反倒讓師映川沒有什麼話可說,無關感情,無關心意,只是覺得合適而已,這樣的坦白才是最讓人無話可擋的,師映川聞言面色一滯,苦笑一聲,道:「聽起來確實很值得考慮,只是季公子,我心中已有中意的女子……」
「我知道,當年在風霞島上……劍子的意中人,便是那桃花谷方梳碧,可對?」季玄嬰似乎全不在意的神色,他眉目輪廓潔淨瑞秀,如此看著師映川,只見肌膚白暫如玉,容顏皎皎,一頭光潤的黑髮底下一半披散著,而上面一半則是十分隨意地挽了一個髻,用一條銀色絲帶紮住,通身上下看不到半點明艷的顏色,但僅僅如此,卻已經是風采颯颯。
師映川不置可否,算是默認,季玄嬰目光一閃,衣袖輕輕抖在風中,只說了一句,道:「……劍子並無婚約,更未成婚。」似乎是在闡明著什麼,同時也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此時江水分匯,開始進入人煙密集處,兩人順水而下,半晌,江已非江,而是進到一片無限的大湖中,湖上船隻往來,岸邊人影穿梭,十分繁華,師映川先前只吃了幾塊糕點,眼下就覺得有些餓了,因此調轉船頭,馭舟而行,向岸上駛去,季玄嬰見狀,足下一頓,也驅使著小舟跟了過去。
兩人上了岸,季玄嬰一言不發,只走在與師映川相距大約一丈的位置,師映川無奈,也任憑他跟著,兩人進了一家酒樓,這時候已經不是吃飯的時辰,客人很少,師映川隨便挑個座位坐了,點了幾樣招牌菜,一壺酒,季玄嬰則是坐在與他相鄰的一張桌子前,卻只要了一碗粥,一個清湯,一碗蛋羹。
師映川見了,不免覺得奇怪,像季玄嬰這等人,如何卻在吃食問題上這般寒素?他正感到詫異,卻猛然間想起一事,頓時汗愧,明白了原委,前時在草叢中那荒唐一夜,他曾經親眼見到季玄嬰雙腿間的狼藉模樣,當真是鮮血斑斑,想來是兩人在神智都不清楚的情況下,令季玄嬰受創,既然那等隱秘之處有了傷損,想來近日季玄嬰都是以清淡流食為主,不然只怕是苦不堪言。
師映川既然明白了緣故,就有些坐立不安,一時酒菜上來,他拈杯自飲,眼角餘光卻掃向鄰桌之人,季玄嬰容貌風姿非凡,更有一種卓而不群的氣質,令人一見難忘,就連此時用餐之際都是舉止十分大方優雅,明顯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師映川正心中煩亂,忽然季玄嬰卻向這邊看了過來,他眉心一點印記殷紅如胭脂一般,將原本就白皙如玉的肌膚越發襯得嫩滑如嬰兒,此刻眼望師映川,目光清澈凝定,道:「……看這行程,劍子並非是要回斷法宗。」
師映川收攝心神,不去亂想別的,正容答道:「原本確實是要回宗門,不過路上卻聽說天涯海閣即將舉辦萬珍大會,便準備去那裡看看。」
季玄嬰鳳目微斂,沉吟了片刻,卻道:「旁的話我也不必多說,先前求親之事是我做得緊迫了,日後短時間內不會再提。」師映川聽了這話,心中卻並沒有鬆一口氣,果然,季玄嬰又接著道:「……不過我的主意不會變動,日後你我瞭解愈深,或許彼此就會覺得對方乃是最合適的人選。」
師映川忽然間就想起寶相龍樹來,這兄弟二人雖然容貌秉性都不盡相同,然而果然不愧是兄弟,骨子裡有些東西當真是差不多,他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哂道:「季公子,你這人真是……」季玄嬰一對黑眸明亮如星,嘴角微扯,道:「劍子可以喚我玄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