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寶相龍樹攏拳於袖,方梳碧頓時臉色微白,她緊抿住嘴唇,卻依然鼓起勇氣將身子一側,半擋在師映川面前,似乎是想要保護對方,師映川心中微微一暖,輕扯了一下少女的手,微笑道:「……沒事的。」
師映川說著,將少女拉到自己身後,一隻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對寶相龍樹道:「你是要跟我動手麼?」寶相龍樹攥緊右拳,眼望師映川,道:「我不願與你動手,更何況你傷勢未癒。」師映川卻在笑,只因他清楚地感覺到體內那蓬勃流轉的氣息,在與女孩再次相見的今天,那種歡喜無限的力量令他體會到了整個人整個心神都寧靜無比的感覺,道心澄明,那是通澈一片,自由如鳥的心境,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是突破的曙光。
他唇角微微一挑,鬆開了少女的手,同時眼睛望過去,對女孩微微一笑,似乎是讓她不要擔心,然後下一刻,左腳朝前邁出一步,而隨著他這一步,用髮帶紮住的黑髮忽然散開,滿頭烏絲在身後無風自動,寶相龍樹瞳孔微微一縮,剎那間就有些身心疲憊,彷彿整個人提不起什麼力氣似的,苦笑道:「你還真的要跟我動手……」
青年說話間身周有真氣澎湃,目光筆直又怔忪地看著師映川,然後又望向方梳碧,突然間冷喝一聲:「……好!」
話音未落,一股強大之極的力量陡然爆開!黑色的影子如同旋風,從馬背上拔身而起,一拳而出!如有千鈞之力,重重砸下!
幾乎就是在下一刻,地面猛然塌陷,碎石飛濺,揚起無數塵土,緊接著黑影再次出現在馬背上,很快,塵土散去,師映川站在原地,足下的地面顯出一大片的坍塌凹陷,他飛揚的黑髮緩緩垂落下來,重新恢復了柔軟披散的模樣,寶相龍樹坐在馬上,目光複雜無比,他的身體並沒有受傷,然而,這卻是他平生第一次嘗到受傷究竟是什麼樣的味道!
一縷鮮艷的紅絲從嘴角緩緩蜿蜒而下。師映川毫不在乎地用衣袖擦去,方梳碧輕輕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查看,師映川笑道:「沒事。」他擦淨了嘴角的血跡,望向寶相龍樹,眼睛亮得逼人:「我可以走了麼?」
寶相龍樹看著他,握緊了拳頭,全身似乎都有些微微輕顫起來,半晌,他才好容易完全平靜下來,只不過卻似乎眼前的天地都灰暗了許多,失色了許多,他久久凝視著師映川,眼神終於漸漸恢復了原本的樣子,道:「我從來沒試過這樣卑微過,但是我又完全不厭惡這種感覺,此刻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喜歡你,你的所有拒絕都只能讓我更加不想放手……映川。」
寶相龍樹忽然笑了起來,他長出了一口氣,又恢復成了先前意氣風發的樣子:「好罷,我並不是想要你感動或者歉疚,這些我都不需要,我為你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因為我想做而已,就是這麼簡單。」他一抖韁繩,利落地調轉馬頭:「你當然可以離開,但是你要記得,你可以離開,我也可以去找你,既然有分別,那就一定有重逢。」說罷,輕叱一聲,策馬而去。
……
海上一路行來,大船終於緩緩靠岸,師映川面向身旁的少女,點頭道:「我這就回宗了,這些日子在外面已經耽擱了這麼久,還沒回去見師父覆命呢。」方梳碧輕聲道:「我也要回桃花谷去……保重。」師映川露齒一笑:「不要忘了經常給我寫信。」
一時船隻逐漸駛遠,甲板上的少女也已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師映川心口的位置就開始有一種情緒傳出來,淡淡的,叫作別離。
等到回到斷法宗時,師映川的傷勢已經痊癒,當他到達大光明峰峰頂的大日宮準備向連江城覆命之際,卻十分意外地見到了一名不算陌生的客人。
偌大的長殿內只坐著兩個人,一條活水被引進來,只有兩尺餘深,裡面游著一些小魚,池底鋪滿雨花石,清澈的水上架著一張花梨木小几,上面擺著一張棋枰,其間黑白兩色棋子分佈,連江樓一身剪裁合身的藍色武士袍,額間縛著一根兩指寬的藍色捻銀髮帶,正坐在一隻蒲團上,與他隔水而坐的乃是一名看起來很年輕的男子,整齊油黑的髮髻上插著一支渤海明玉細玉簪,穿一件銀灰色的紗絹長衫,手邊放著一柄水墨繪千山的白素扇,容貌清朗,面色皎皎,卻是當年那個風雪夜中師映川曾經見過的情癲,瀟刑淚。
此時瀟刑淚手裡拈著一枚白色棋子,打磨得水滑光潤,他輕輕一彈指,手裡那枚白子便彷彿被一團無形的東西包裹住,悄無聲息地飛向十餘步外那水面上的棋枰,落了下去,連江樓見狀,袖中右手微微一扣,一指直接點向身旁的一盒黑子,頓時其中一顆便跳了出來,飛到棋枰上的一處位置。
落子的一刻,師映川正好踏入長殿內,他已看清了瀟刑淚的臉,一時按捺住心中微微的吃驚之意,只裝作不認識,彎腰一個長揖:「師尊,徒兒回來了。」此時既然有外人在場,師映川自然就沒有提到別的,行了禮之後就垂手站著,半個字也沒多說,連江樓目光在他身上一掠,也沒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對面瀟刑淚眼中卻是精芒一閃,眸光攫牢師映川,道:「……你便是師映川?」
師映川擺出他的身份該有的態度,微微欠身:「是。」瀟刑淚仔細打量著他,少頃,目光便緩緩平靜下來,帶上了幾分溫和與緬懷之色,悵然唏噓道:「這眼睛與亂雲當真是一模一樣……」師映川低垂著眼簾,不動聲色,連江樓鳳目不動,只道:「……你師祖如何?」
師映川忙道:「師祖他老人家很好。」連江樓聽了,點頭道:「坐罷。」師映川快步走上前去,取了一個蒲團放在地上,在連江樓身旁跪坐下來,拿起面前小几上的茶壺往杯裡添茶,對面瀟刑淚也不繼續下棋,只看著師映川,須臾,卻對連江樓道:「蓮座想必不曾對這孩子說起過他母親之事?」
連江樓還未開口,師映川卻從旁突然接話道:「師父與我提過一些。」瀟刑淚望著他,溫然道:「我姓瀟,與你親長有舊,你稱我一聲叔父也不算委屈。」
師映聞言,見連江樓並無反應,這才輕聲道:「瀟叔父。」他對瀟刑淚印象不錯,當年此人對他母子施以援手,可見其心,因此師映川對男子還是頗有好感的。
瀟刑淚聽男孩叫了這一聲『叔父』,一時間心中就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不免百感交集,他定一定神,忽然就搖頭一笑,對連江樓道:「蓮座,今日這盤棋只怕是不能繼續了,我此時心中已亂,還是告辭罷。」
說著,拂袖起身,沉吟片刻,卻取下了腰間一枚碧玉通枝雙蓮佩,用手在上面撫摩了一下,然後輕輕一抬手,那玉珮便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穩穩落在了師映川的腿上,瀟刑淚說道:「……這是你母親生前之物,如今就交給你罷,也算物歸原主。」說完,向連江樓一禮,淡淡道:「蓮座,告辭了。」一時衣袂飄飄,轉眼間就出了大殿。
師映川拿起玉珮,認真端詳了一下,此時身旁連江樓淡淡說道:「……此人乃是情癲瀟刑淚,當年與你生母燕亂雲指腹為婚,這玉珮便是信物。」師映川微微一愣,心想原來如此,怪不得……一面想著,一面已將玉珮收進了袖中,連江樓拿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前時山海大獄派人送信來此,只說你在蓬萊做客,要逗留一段時間,如今為何這麼早便回來了。」
師映川遲疑了一下,乾脆就把自己與寶相龍樹之間的事情說了,末了,頗有些苦惱地道:「師尊,不知道你有什麼能教教徒兒我的?寶相龍樹這人……嗨,我現在真的是煩惱得緊。」連江樓雙目無波,慢慢喝淨杯中殘餘的茶水,道:「你若願意,便與他就此相好,若厭憎,便在此人糾纏之時,給他一劍,此事何其簡單?」
師映川有些瞠目結舌:「就……就這樣?」連江樓看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應當如何?」師映川囁嚅道:「直接給他一劍……師尊你確定不是在開玩笑?」連江樓冷然看著他,道:「你記住,世間任何的規則和道理,都只是用來約束有理智的人和力量不足的人而已,你若不在這兩種人之列,那麼你就可以不講任何道理,不遵守任何規則。」
男子拂袖而起,身上的武士袍沒有半點褶皺:「你若當真十分厭憎那寶相龍樹,不想再讓他糾纏下去,那麼就憑自己的本事去解決此事,萬事當憑本心,想殺便去殺,想合便與其合,你心中所想所願,便是做事標準,無所謂善惡,也無所謂對錯……他若是殺了你,我自然會去山海大獄替你報仇,你若是殺他傷他,也是你的本事,至於他父親寶相脫不花屆時如果要尋晦氣,只管讓他來大光明峰尋我。」
長殿中,連江樓轉過身,外面的日光投進來,有一些照在他修長的身體上,在地面間投下一道影子,男子黑色的眼睛深處濃得如墨,在密長眼睫的掩映下透露著令人心中為之一凜的氣息,難以接近。
師映川啞然,半晌,才有氣無力地一挑大拇指,悶悶道:「師尊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帥氣……」說著就站起來,嬉皮笑臉地道:「弟子以後一定努力向師尊看齊,以師尊為榜樣……」連江樓對他的馬屁阿諛已經習以為常,目光卻在師映川臉上一轉,道:「那寶相龍樹信中說你與人爭鬥受傷,眼下如何了?」
師映川笑道:「已經好了,不但如此,我還算是因禍得福,有了些進益。」連江樓右手一伸,掌心落在師映川肩頭,一縷淡淡的氣息便自肌膚傳遞進去,查探一二,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又重新收回了手,微微點頭,師映川從脖子上取下那串寒心玉,說道:「師祖還給了這個做見面禮呢。」連江樓掃一眼手串,道:「既是你師祖賜下,便用心保管。」師映川笑道:「這是自然。」
師徒二人說了一陣話,師映川又陪著連江樓用過午飯,這才回到自己的山上,他原本打算去找白緣聊聊天,不過聽說對方眼下不在宗內,便也罷了,一時卻想起左優曇來,記掛著他那顆鮫珠不知道怎樣了,於是喚過一個侍女,讓她去叫左優曇過來。
未幾,外面珠簾一動,一個青色身影走了進來,師映川正在喝茶,聞聲便抬頭看去,準備說些什麼,但下一刻,師映川的臉色便陡然沉了下去,他盯著左優曇雪白面孔上明顯是用利器所致的一道長長傷痕,瞇著眼睛問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