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聽她問起,便笑道:「我在看那個穿天青色衣裳的人……那是誰啊,你認識麼?」方梳碧點了點頭,道:「認得,那是山海大獄二公子季玄嬰,人稱妙花公子。」師映川不解,問道:「季玄嬰?怎麼不姓寶相?」方梳碧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是與獄主一向不睦,便隨了他爹爹的姓。」
師映川人生的前四年都窩在小小的大宛鎮,後來又基本一直待在大光明峰範圍,整日裡無非就是修煉再修煉,所見所聞自然閉塞不少,眼下就不免聽得一頭霧水:「什麼隨了他爹爹的姓?他爹爹不就是山海大獄獄主寶相脫不花麼?」
方梳碧小聲笑道:「獄主是他父親,而他爹爹姓季,乃是極少見的侍人,你沒瞧見他眉心的紅印麼,他也是侍人。」
說罷,見師映川仍然滿臉茫然,知道他年紀小,一些事情沒有聽說也很正常,便詳細解釋道:「其實侍人與普通男子沒有什麼不一樣,唯有一點不同,便是可以生育,與男子女子都可以婚配,若與女子婚配,則與普通夫婦沒有任何不同,但如果是與男子婚配的話,那麼侍人就有很高的可能性會誕育子女,與女子懷胎的幾率是一樣的,而所生的子女也大多是普通男女,只有很低的比率也是侍人……因此侍人一向是極罕見的,只怕不比鮫人多呢,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師映川恍然大悟,以手拍額道:「我說呢,那些姑娘也就罷了,怎麼那麼多男的也一直瞧那二公子,一個個熱切得很,哪怕人家確實生得好看,哪怕這些人都有龍陽之好,也不該這麼明顯,原來是因為這二公子是侍人……」
方梳碧輕輕一扯他的衣袖:「小聲些,這位二公子不喜歡旁人說他侍人的身份。」師映川低聲問她:「那麼寶相龍樹和這位寶花小姐,也是那季侍人生的?」方梳碧道:「不是,大公子和寶花姐姐是一母同胞,只有二公子才是季侍人所出,現在這位季二公子師從萬劍山,很少回蓬萊這裡。」
兩人這邊私下說著,那廂卻已經開宴,說是生日宴會,其實並非吃吃喝喝,倒更像是清談聚會,眾人在一起說笑,湊湊話題,只談風月,圖的就是個愜意,也不乏有剛趕到的人,入座後便迅速加入到眾人的談笑之中。
一時間氣氛融洽,師映川正低聲與方梳碧說話,逗得少女掩口嬌笑之際,卻聽那外面的珠簾一響,有人大步而入,眾人一愣之下,即刻紛紛起身,那青年黑袍黑靴,長髮披在身後,兩邊鬢髮上各穿著一顆大珠,座間一直表情平靜的季玄嬰微微皺眉,眼中有複雜之色一閃,寶相寶花卻微帶驚喜地笑道:「大哥你來了。」
寶相龍樹微一點頭,目光卻在周圍一掃,立刻停在了師映川身上,他倒沒有立刻表示什麼,而是任憑寶相寶花命人在身邊加設了座位,然後拂袖落座,季玄嬰沉默了片刻,終於淡淡開口道:「……大哥。」
寶相龍樹神情平靜,頷首道:「你回來了。」此時坐在稍遠處的師映川滿面無奈地打量著座間的寶相龍樹,心想你這傢伙在我面前時哪有這等威風?果然是人有千面,面面不同啊。
座間甘幼情卻已放下手中所持的那柄孔雀扇,裊裊道:「方纔正在論詩,表哥一向善於此道,才情非凡,不如也與我們湊個趣如何?」她容色美麗不可逼視,雪膚花貌,連聲音也如黃鸝出谷,在座不少青年眼中流露出傾慕之色,但眾人大多知道此女心繫寶相龍樹,旁人基本是沒有機會的。
寶相龍樹方才從進了廳中到現在,除了一絲禮儀性的微笑之外,臉上基本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端方氣度,以及並未刻意卻依然流露出來的凜傲之意,但此時聽了甘幼情的話,卻出人意料地忽然微微一笑,淡聲道:「……有何不可?題來!」
甘幼情見狀,心中歡喜,笑盈盈地將題目遞去,寶相龍樹一看,原來是情愛一類,倒是正中他心思,一時間沉吟片刻,便緩緩念出一首來,果然措辭優美,詞句清新,這等文才,也是少有了。
眾人自然免不得恭維一番,師映川卻是心下一動,旁人或許聽不出別的,但那詩中所寫的分明就是他與寶相龍樹兩人之間相識之事,而後面又滿懷求愛之意,根本就是故意念給他聽的,一時間眉尖微微一蹙,心情陡然變得有些複雜,正值此時,只聽寶相寶花的聲音傳來:「……梳碧,已經輪到你了。」
方梳碧聞言一怔,她方才只顧著與師映川說話,哪裡有心顧得別的,也根本沒注意即將輪到自己,此時毫無準備之下,又兼心中慌亂,哪裡作得出什麼詩來?正窘得手足無措間,身旁師映川卻已朗聲道:「……不如我替她罷。」
師映川說著,慢慢挺直了身子,坐得筆直,就如同一把寶劍突然拔鞘而出,不復先前的暗淡無光,一面緩緩從袖中伸出雙手,平穩地放在几面上,他有此一舉實在出人意料,倒是令周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直到此時,眾人這才正眼看向這個連少年也還稱不上的男孩,目光中有著疑問與意外,不過這安靜的瞬間立刻就被一個平靜的聲音打破,正是寶相龍樹,他忽聽此言,便抬起了臉,只見青年的目光在方梳碧的身上轉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眸色一閃,轉瞬卻又微微一笑,道:「當然可以。」
師映川便笑了起來,他心念一轉,就已念道:「東山崔嵬不可登,絕頂高天明月生……」一邊緩緩說著,一邊卻在暗中以指尖輕搔了一下身旁少女的玉腕,方梳碧頓時低下頭去,掩飾住了臉上浮起的紅暈,心中暗啐這小壞蛋恁地大膽。
這兩句無論用詞還是意境都算是普通,並不出彩,甚至還略顯流俗,眾人也並不覺得有何出奇之處,不過作詩的人只是一個孩子,至少把格律平仄等等都用對了,鋪墊得也還好,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作得出來的,因此在座之人也都聽著。
此時師映川頓了頓,沒有立刻往下說,身旁方梳碧立刻抬起頭,向他遞來一個鼓勵的表情,似乎在替他打氣,師映川便輕輕拍著腰間的劍,繼續道:「紅顏又惹相思苦……」
念到這裡,笑容已經收斂,微抿著唇,看起來是似笑非笑的模樣,又好像是在審視著廳中諸人,然而很快,師映川的視線便停在了寶相龍樹身上,貌似不經意的樣子,既而笑容重新緩緩綻開,一字一句彷彿輕歎般地道:「……此心獨憶是卿卿。」
寶相龍樹原本面帶微笑,但是在聽到這最後一句之際,右手突然幾不可覺地一顫,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一瞬,他反反覆覆地在心中重複著『此心獨憶是卿卿』這一句,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翻湧,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師映川既作此詩,分明是針對他方纔的求愛詩,在此作出明確的回絕,告訴寶相龍樹在他師映川心裡,只有一個人。
這首詩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佳作,但師映川年紀既小,又是在短時間內作出的,而詩本身也頗有可取之處,因此眾人也都微微點頭,並不吝於幾句稱讚,且又有幾個少女意外地瞧過來,互相低語道:「那孩子是誰?小小年紀卻有些大人的意思,倒也有趣得緊。」方梳碧白嫩的面容上亦是歡喜之意,一顆心卻是怦怦跳得快了許多,她聽得出來師映川這詩究竟是寫給誰的,心中不免又是甜蜜又是緊張,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驕傲。
此時寶相龍樹拿著手中的酒杯,靜靜看著師映川,那目光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臉上的笑容卻是似乎漸漸明朗起來,淡然道:「……很不錯的詩。」說罷,忽然另一隻手輕輕一招,一名侍女便無聲無息地上前,寶相龍樹吩咐道:「拿些果子露來,送到那邊桌上。」
很快東西便送了上來,放在師映川與方梳碧面前的矮几上,寶相龍樹眉宇之間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同時坐直了身體,右手輕輕一個手勢,溫言道:「方纔聽輕雲稟報,說你來了這裡……你傷勢未癒,最好不要喝酒,喝點果子露就是了。」
此話一出,廳堂中立時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人呼吸的聲音,寶相龍樹言語之間如此親密熟稔,顯然是完全出乎眾人意料,甘幼情與寶相寶花卻是同時妙目一閃,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種可能——原來是他!
甘幼情定定看著不遠處的師映川,一隻素白玉手緩緩捏緊了酒杯,她臉上的表情尚算平靜,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如何千思萬緒,她這兩日來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聽月樓裡的那人,卻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會是這樣一個無甚出奇之處的男孩,一時間心中百轉,卻是整個人都亂了,而座中季玄嬰眼中精芒一閃,目光在師映川身上停留了片刻,這才移開。
師映川面部肌肉微微一抽,神情漸凝,卻又嘴角很快扯出了一點笑容,緩聲說道:「……我的傷勢已經好了很多,沒有什麼大礙了。」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宴會照常繼續,等到暫時散場休息的時候,師映川拉著方梳碧出去,兩人沐浴在陽光裡慢慢走著,方梳碧道:「原來你和少獄主認識。」師映川點點頭:「以前就認識,這次是跟他一起到蓬萊的。」
廊下香籐青翠纏繞,其間點綴著素色的小花,顯得極為清幽爽心,十分美麗,方梳碧走在淡色的光線中,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身體輪廓,卻不能完全看清她被陽光溫柔照著的臉,這幅場景美如畫卷,讓走在她身旁的師映川露出會心的笑容,道:「我知道你和嵇狐顏有婚約,你不用擔心,我以後會把這件事情處理好的。」
方梳碧一頓,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師映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便看著她比秋水還要清澈的眸子,認真地道:「我已經嘗過失去的滋味,所以我才更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放手的……放心,都交給我,我不會讓你為難。」
他話音剛落,一個聲音低沉道:「有些東西是不能放手的麼?……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映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