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龍樹抱著師映川回到聽月樓,師映川被他放在柔軟的大床上,一時伏在枕間,心中卻猶自被方才發生的一幕所影響,默然無語,寶相龍樹望著他滿頭黑髮散在枕上,只覺得又愛又憐,心中一動,坐在床邊撫上男孩的肩膀,道:「……怎麼好像不痛快的樣子?」
師映川微微轉過頭,看了一眼青年,想到這一路對方視自己如至愛一般,無論自己說什麼要什麼,都從無違逆,極是溫和,唯有在兩人接觸之際總要揩些油水,必使自己惱怒起來才肯不情不願地罷手,想到這裡,師映川口氣淡淡道:「我現在這個樣子,自己連路都走不得,怎麼可能心裡痛快得起來?」
寶相龍樹微微一頓,立刻又笑道:「你知道的,我並沒有惡意,只是希望這樣可以貼身照顧你。」師映川雙眉微蹙,費力地自己慢慢坐起身來,道:「你覺得這樣很好,可我卻不喜歡,我是一個手腳健全的人,不是嬌滴滴的小妞兒,用不著別人這樣服侍,我喜歡無拘無束地走,跑,跳,而不是被你時時抱在懷裡。」
寶相龍樹沉默起來,師映川也不多說,只看著他,未幾,寶相龍樹輕歎一聲,道:「好罷,是我不對,不應該為了一己之私就這樣拘住你,以後再不會了。」他說著,起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再次返回,掌心裡托著一丸丹藥,來到床前喂師映川吃了。
這東西入口即化,很快,師映川就覺得四肢漸漸開始不像先前那樣酸軟無力了,他如今雖然內傷未癒,但經過這段日子的調養,傷勢也已經好了許多,此時身上逐漸恢復了力氣,便盤膝在床,閉目調息起來,寶相龍樹在一旁看著,面上似乎有一絲失落,但心中的一腔柔情卻不足為外人道,當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師映川調息既畢,只覺得週身舒坦,雖然傷勢還沒痊癒,但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他睜開眼,見到寶相龍樹還是坐在一旁,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便做不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微微一動,但終究還是很快歸於平淡,只道:「島上這裡的確風景優美,只怕內陸許多地方都是比不上的。」寶相龍樹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師映川的頭髮,微笑道:「蓬萊確實是個好地方,你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時日。」
然而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師映川敏捷地頭頸一偏,便避過了寶相龍樹伸來的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青年,道:「你這傢伙近來可是無禮賴皮得很,但我眼下既然已經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子了,那麼你還是收斂一些才好。」
師映川的表情看在寶相龍樹眼裡,就變成了笑容當中深藏著的俏皮,很是可愛,寶相龍樹哂道:「就知道你會這樣翻臉無情,唉。」師映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我發現你這個人顛倒黑白還真有一套。」
他這樣一眼瞪去,再是平常不過,但看在寶相龍樹眼裡,卻覺得那眼神似嗔似羞,頓時彷彿三伏天被泡在沁涼的海水中蕩漾一般,連一顆心也蕩漾起來,酥麻麻的,不由得笑道:「浮生長恨歡愉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師映川立時哼了一聲,嗤道:「打住!寶相我可告訴你,你把你這些調調兒還是收起來的好,這些日子你趁機揩油,好在我是個男子,倒也罷了,沒什麼虧可吃,若是換個姑娘家,憑你這般輕薄無狀,定是要殺了你才解氣。」
寶相龍樹哈哈大笑,調笑道:「這有什麼,你若真是個姑娘家,我自然是負起責來,娶你過門就是。」師映川知道這廝臉皮厚起來當真勝過城牆,索性便不理睬,只把此人晾在一邊就好,但寶相龍樹卻不肯讓他清淨,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以前你說過,你有喜歡的姑娘……」
青年的眼睛幾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也攏入光線照不進的淡淡的陰沉,一閃即逝:「既然如此,那麼,那個女子是誰?」
師映川聽他問起此事,面上卻開始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樣,他望著寶相龍樹,眼中有一縷精光閃過,心平氣和地道:「你問這個做什麼?」寶相龍樹輕描淡寫地一捋衣袖,很自然地道:「沒什麼,我只是很想知道,能讓你喜歡的女子……究竟會是什麼樣子。」青年頓一頓,平靜道:「是那個叫皇皇碧鳥的小丫頭嗎?我聽說你和她一向關係很好……」
「不是她。」師映川忽然打斷了寶相龍樹的話,他搖了搖頭,想起那個清削的身影,嘴角就不自覺地噙出了一抹笑意,雖然轉瞬即逝,卻依然被寶相龍樹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師映川道:「碧鳥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我很喜歡她,卻並不是你想的那種喜歡。」
寶相龍樹眼底深處隱藏的厲色無聲消去,師映川自然不會跟他說起那人,一時間不免就有些冷場,半晌,寶相龍樹忽然道:「我自認不輸於任何人,區區一個女子,我寶相龍樹豈會懼她?小川,縱然你眼下對我沒有情意,日後也終究是我的人。」說罷,起身離去。
如此過了兩日,這一天師映川在外面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岸口,他看著水上往來的船隻,隨手一拍腰間的別花春水,問身後一直跟著的侍女道:「怎麼今天好像人格外多?」那侍女道:「今天是小姐十六歲生辰,請了不少人來此聚會。」
「哦?想必熱鬧得很。」師映川隨口笑道,那俏麗侍女名喚輕雲,聞言亦笑,說道:「可不是?能來此處的都是年輕一輩的青年才俊,還有許多家族的小姐們,眼下這些船都是載客去往風霞島的。」
「既然這麼多人,那我們不如也去瞧瞧熱鬧?」師映川饒有興致地說道,他前時在船上悶了一路,這兩日在伏龍島基本只圈在聽月樓左右,實在是悶得緊了,自然想要散心,這才有此想法,輕雲卻猶豫起來,道:「此事奴婢做不得主,少主那裡……」師映川擺擺手,不在意地道:「他不是叫你們只管聽我的話麼?既然如此,你只管聽我的,他須怪不得你。」
輕雲見狀只得應了,便去招了船來,兩人登上船,前往風霞島。
這風霞島鮮花遍地,景色極美,島上的路間隨處可見有鮮衣華服的年輕人往來,師映川遊興頗盛,輕雲見他專往景致優美的地方走,便提醒道:「公子,這後面有一處好地方,花開得極好,景色天然,公子不如去看看?」師映川果然來了興趣,笑道:「好啊。」
兩人便沿著一條小徑而去,少頃,前面忽然景色一變,滿目艷麗如畫,空氣中香濃欲醉,是一片無際花海,師映川笑道:「果然是……」話還不曾說完,卻突然頓住了。
遠處一個窈窕的身影在花海中徜徉,粉色淡淡的衣裙,秀髮如瀑,師映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女孩子,許多斑駁發黃的記憶再次鮮活起來,記憶中的那個女孩與遠處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種無法宣洩的感情一絲絲一縷縷地深入到骨頭裡,有痛,有苦,有甜,有澀,難以把握,難以分辨,然而無論是哪一種,都如此清晰而深刻,這些東西糅雜到最後,突然就隨著什麼東西毫無預兆地四散開去,如同此刻風中紛紛揚揚的花瓣,軟軟飄落在心中一處最柔軟最純淨的所在……師映川忽然笑了,他對身旁的輕雲扔下一句:「在這裡等著我。」然後便朝著遠處走去,他走得那樣快,將明媚的陽光都統統甩在了身後。
「……能夠再次見到你,真好。」這句話也許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也許是包含了無限感慨才抒發出來的最自然的話語,總之師映川就這樣說了出來,他站在少女身後,雙眼如星,笑容燦爛,臉上漸漸浮現出難以道盡的溫柔。
方梳碧完全沒有想到會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再次遇見這個男孩,幾乎在下意識轉身看到對方的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就突然出現在腦海裡,前時與此人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在眼前翻飛不休,並且如此清晰,就彷彿發生在昨日,此時此刻,方梳碧這才明白或者說這才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對於這個男孩的印象,遠遠比她想像中的更加深刻。
師映川微微欠身,臉上笑容越發燦爛,他微笑著對方梳碧道:「……這些日子不見,我心中很是想念你,你可也想念我麼?」
方梳碧長長的睫毛輕顫,微微翹起的紅潤嘴角令人想在上面輕啄,這個跟以前一模一樣的愕然表情哪怕是在這麼多年之後,師映川依然還是記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在此時,他這才明白原來那個叫作香雪海的女孩留給他的記憶縱然是穿越了兩個時空,經歷了歲月的洗禮和打磨,卻還是深深深深地印在他心中的一處角落,從來沒有丟失過,也沒有褪色。
師映川含笑緊盯著方梳碧,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東西在他的眼睛裡流轉,方梳碧有些呆呆地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她看著男孩溫柔的眼神,聽著他明明十分鹵莽輕薄,然而卻透著無比誠摯的話語,不知道為什麼,一顆心突然就被什麼東西輕輕柔柔地一刺,就這麼打破了她十四歲少女敏感而朦朧的心防,然而這罪魁禍首卻彷彿還嫌不夠似的,望著她笑,說道:「你今天穿的這件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歡。」
師映川如此說著,看著方梳碧那張俏麗清漣的面孔,那精緻的瓊鼻,那紅潤的唇,那牛奶般白嫩的肌膚,不禁發自內心地微笑,十四歲的少女已經有了窈窕的樣子,微微鼓起的胸脯被薄薄的衣衫描繪出動人而青澀的曲線,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一如曾經的十四歲,在這個時刻,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麼,就無法控制地想起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那是曾經災難降臨時他腦海中最後的記憶。
師映川的眼睛忽然有些澀,面前的少女還是那樣動人,可他卻想起那時自己醒來後看見的她的樣子,她靜靜躺著,渾身冰冷而蒼白,如此突兀地結束了那猶如夏花般璀璨且短暫的人生,強行將自己對她的記憶永遠終止在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