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二人相對而立,互相之間幾乎可以捕捉到對方臉上哪怕最細微的表情,紀妖師神色異樣,定定看著連江樓,許久之後,嘴角開始慢慢漾起波紋一般的笑容,並且逐漸擴大開去,他低低笑了起來,道:「斷法宗至今共有二十七代蓮座,其中歷史上公認修為最高的六人修的乃是太上忘情道,先有情而後無情,令自身與人結下情緣,彼此互愛互守,深陷情網不可自拔。」
紀妖師的聲音在湖面上幽幽傳開,聽得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壓抑之感,他看著連眉毛都不動上一下的男子,俊美的面容上表情似怒似嘲:「……但這六個人,卻全部都選擇在自己與愛侶最濃情蜜意之際,拔劍斬去情絲,了結塵緣,以此合道,打磨道心,最終無牽無掛,修為大成,曾經情愛越真,陷入越深,最後親手毀去之時就越發收穫良多……連江樓,這太上忘情之道,你可要嘗試一番?」
不等對方有所回答,紀妖師已傲然負手立於蛇頭上,目光熠熠如幽火,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霸道氣概:「太上忘情……連江樓,不如就讓我來做你的磨刀石,如何?」
紀妖師說話之間,卓立於連江樓面前,神色卻是平靜,就好像他說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連江樓的目光掃過他俊美近妖的面孔,微微皺眉,卻不說話,紀妖師輕然冷笑,衣衫迎著湖上吹過的夜風獵獵飛揚,說道:「我這個提議如何?或許日後你可以借此斬情精進,那便是你贏了,也或許你我就此兩兩相好,琴瑟合鳴,讓我終償所願……連江樓啊連江樓,你可敢放手同我一試?」
紀妖師緩緩說著,一對眸子妖異地亮了起來,看著男子始終不曾動容的臉,語氣之中有說不盡的蠱惑之意,那種神態幾乎令人微微發怵,就好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狂熱當中,又抱有無比的期待與希冀,連江樓彷彿沉默了,他目視著紀妖師,對方那一切一切的狂熱與欲`望交雜的神色,都沒能避過他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意動,但這種變化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念之間,盡數風吹雲散。
因此連江樓只是轉身踏水而去,淡淡的月色下,背影決然,絲毫不為所動:「……紀妖師,你的提議確實鼓動人心,但我連江樓,無意於此。」
男子凌波悠悠,如履平地,緩緩地隱入夜幕之中,紀妖師卻出人意料地並沒有緊追而上,他忽然抬頭凝視夜空,一瞬間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從前種種之事,當年的一切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日,那時有人拈花一笑,燦若春光。
……
此時不過是剛入夜不久,時辰還早,師映川獨自一人在室中打坐,少傾,外面有人道:「蓮座有諭,著劍子送客出宗。」師映川一聽,便知道是自己要送的所謂客人就是那紀妖師,以紀妖師的身份,若是離開斷法宗,也確實應該由他這個弟子替連江樓送客才是,因此師映川雖然對紀妖師沒有多少好感,也還是立刻出了白虹宮。
夜色中,紀妖師盤膝端坐在蛇首上,神情之間倒是看不出什麼端倪,師映川自然也不會用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只一言不發地走在路上,那大蛇游動的速度極快,師映川腳下不停,緊緊跟在旁邊,不落半步,兩人一蛇轉眼間便能走出普通人要趕上許久的路程。
半晌,師映川終於停下,向著紀妖師微微一揖,道:「紀前輩走好,映川便送到這裡了。」紀妖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神卻尚未從某種境界中醒轉過來,但轉眼之間,他就恢復如常,不過與此同時,心頭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閃過一個念頭,頓時泛起了無可壓抑的殺機,充滿了野性,他座下的巨蛇彷彿也感覺到了主人的心思,口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絲絲聲。
師映川當即一凜,也明顯察覺到了從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意,強烈得猶如驚濤駭浪也似,伴隨著這種力量的散發,師映川立刻就有一種身體幾乎動彈不得的感覺,一時間他驚愕之餘,卻也很是意外,他已經知道紀妖師對自家師父的心思,既然如此,自己身為連江樓的弟子,紀妖師哪怕再不喜歡他,也不應該對他做出什麼不好的舉動,不然別的暫且不說,只說連江樓那裡要如何交代?豈不是存心讓人的關係惡化麼,只要不是蠢人,就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偏偏眼下這紀妖師,卻當真是動了殺機!
這些亂糟糟的念頭在瞬息之間就在心頭閃過,師映川來不及多想什麼,全身內勁立刻提起,他的精神氣場在一瞬間提到了頂點,極度戒備地望著面前的一人一蛇,師映川很清楚,紀妖師此人修為高深莫測,自己如今絕對不是敵手,只用氣息就已經完全壓過了自己,令他好似置身於一片沼澤之中,掙脫不出,然而此處卻是斷法宗,自家地頭,況且手中尚有保命的底牌,師映川還是有不小的把握可以脫身的。
紀妖師虛手一招,一柄兩寸左右的小劍自他袖中射出,停在男子肩頭微微顫動,凝而不發,紀妖師兩眼看著面前的師映川,漆黑的雙眸冷幽無比,幾若冰雪,裡面有寒芒毫不掩飾地散溢出來,他忽然轉首緩緩遙望東面方向,看著那座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大光明峰,心中那份原本就很濃郁的殺機更是一點一滴地攢聚起來,愈發地強烈。
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動,那柄微顫不已的小劍頓時停了下來,靜靜懸在男子的右肩上方,殺氣外露,紀妖師神情莫測,目光攫住師映川,只要他這一劍刺出,面前的男孩就要從世間除名,屆時他可以想像,這究竟會引起怎樣的波瀾,師映川雖然看似不起眼,然而卻畢竟是斷法宗第十九代劍子,一旦被誅殺,勢必引發軒然大`波,相當於將斷法宗的臉面狠狠踩在腳下,定會招至斷法宗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應。
紀妖師卻好像渾不在意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坐在青色的蛇頭上,氣勢迫人,雙眸猶如利劍一般,眸光凜凜懾人心魄,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師映川,無盡的殺意彷彿開閘洪水,自心底洶湧而出,嘴角卻露出笑容,一根手指輕蜷,頓時那柄寒光閃爍的小劍驀地劍尖沉下,直指師映川,紀妖師黑髮如墨,面容看起來不過是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樣子,高高端坐在蛇頭上,風姿無雙,慢慢說道:「我忽然很想殺了你,因為若是你死在我手上,那麼你師父自此就會與我結下深仇,他座下劍子被殺,無論如何也是要誅殺兇手才是,與我不死不休。」
男子忽然嘿嘿輕笑起來,恣意張揚之態盡顯無疑:「……我紀妖師如果不能讓他心裡有我,那就讓他恨極了我罷!」
「瘋子!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自己失戀,關我什麼事!」師映川忍不住在心下大罵一句,他聽得出來紀妖師這些話都不是作假,他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一時間全身的寒毛都微微豎了起來,但就在這時,四周本已凝滯的空氣卻突然一鬆,紀妖師身上的殺機緩緩散去,他扣起食指,那柄小劍便重新被收入袖中,紀妖師面色明暗不定,深深看著師映川,彷彿決斷不下,終究還是輕哼一聲,絕無一絲情感地漠然說道:「罷了,我若是當真殺了你,那他……」
紀妖師並沒有把話說完,在這一刻,他忽然給人以一種意興闌珊之感,右掌在蛇頭上一拍,頓時那巨蛇身體微轉,卻是向遠處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當中。
師映川眼見一人一蛇離開,精神驟然一鬆,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了,內衣被冷汗浸得粘在背上,方才紀妖師散發出來的壓力對如今還年幼的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些,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在大大鬆了一口氣之餘,卻並沒有覺得十分怨恨這個霸道的男子,就連他自己也有些意外。
「莫非是覺得他也蠻可憐的?好罷,我心胸寬廣,不跟失戀的人一般見識……」師映川嘟囔了一句,摸摸鼻子,這才仰頭朝著天空呼哨三聲,一直盤旋在他頭頂上空的白雕聽見招呼,便振翅飛了下來,師映川坐上雕背,輕輕一拍白雕的脖子,白雕雙翅一展,就載著他毫不費力地飛了起來,去大日宮覆命。
白雕速度極快,沒一陣就飛到了大光明峰,師映川眼尖,自半空中看到下方一處高崖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示意白雕降落,等到距離地面大約兩丈高時,師映川乾脆自雕背上凌空跳下,筆直地落在那人身後的地方。
「師尊,我已經把紀前輩送走了。」師映川笑瞇瞇地背著手走過去,連江樓一動不動,身著一件紫袍,上面有日月山海,雲濤滾滾,聽見師映川說的話,便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落在自己這個徒弟的身上,男子的目光似乎平平無奇,但仔細看去,卻好似無邊無際的大海,一眼而望,很容易令普通人心神失守。
連江樓看了師映川一眼,似乎從他身上捕捉到了什麼細微的不同,眸子微微深邃起來,道:「……方才可有什麼事情發生?」師映川立刻叫起苦來,委屈無比:「師尊,那紀妖師方才要殺我哩,他說若是我死在他手上,那麼師尊你就跟他結下了大仇,還說什麼如果不能讓你心裡有他,那就寧可叫你恨極了他……」
連江樓聽了這些話,入鬢的劍眉微微一蹙,面色卻非常平靜,重新回過頭,看著遠處無盡穹空,師映川抱怨道:「看來我得快點長大,加倍努力練功,不然小命還真的夠玄的……等以後再遇見那人,至少也不用太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