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連江樓頓時抬眼看向對面的白衣男子,那兩道極黑的長眉緩緩揚起,清明的眼中微漾著涼涼的水波,如同寶劍鋒芒,氣氛一下便凝澀住,就連旁邊煮茶的師映川也感覺到了,原本他一邊全神貫注地烹茶,一邊又認真聽著兩人說話,此刻卻心口隱隱憋悶,被這股強大的氣息所懾,很不舒服,而紀妖師眼神幽昧,全不在意的樣子,只同樣回視著男子。
好在此時茶恰恰煮好,氣泡翻鼓,師映川趁機打圓場,倒了第一盞茶雙手奉於連江樓面前,道:「師尊,先潤潤喉嚨。」又猶豫了一下,這才再倒了一盞,放到紀妖師面前,紀妖師淡淡瞥了一眼,修長的手掌搭住茶盞,拿了起來,見裡面茶湯如碧,香氣濃郁雋永,幽淡的清香繚繞不絕,便喝了一口,略品了品茶香,就向連江樓道:「茶是好茶,只是這小子烹茶的手藝卻與你不同,差得遠了,還不及你親手烹製的一半火候。」
師映川聽了這評價,臉上表情不動,心中卻在腹誹:奶奶的,典型的要飯還嫌飯涼!那廂紀妖師眼中卻罕見地閃過一絲極隱蔽的悵然,哂道:「昔年在搖光城,隆冬之際你用雪水烹茶,你我烹茶論武……」只是說了這麼一句,面上便立刻又轉回平常顏色。
連江樓表情淡淡,雪白的薄胎杯子裡面冒著熱氣,杯中茶水翠綠,他端起茶杯,在唇邊略略抿了一口,一絲甜香微苦之氣頓時流連在唇舌之間,沁人心脾,對面紀妖師重新整理棋盤,修長的手指一枚一枚地將棋子揀好,周圍瀰漫著草木清馨的氣息,如此安謐,連江樓右手最末的第六根手指忽然輕叩了一下杯壁,道:「……紀妖師,你的道心已亂。」
紀妖師蓬勃飛揚的眉眼忽然煥發出眩目的光彩,空氣裡有著淡淡的竹香氣息,微苦的茶香,還有對面男子身上奇異沉靜的味道,統統在他鼻端繚繞不止,他忽然哈哈大笑,神情放肆道:「道心已亂?你卻不知,我早已心亂如麻。」
連江樓卻是面色自如,啜了一口茶,雙目好似浸在清水當中的兩塊黑水晶,無動於衷:「紀妖師,世間並無不可放下之事,待你厭倦懈怠的那一日,自然會放下……」男子卻冷冷看著連江樓,面上突然一瞬間流露出回憶的神情,道:「我躲得了一時,卻躲不了一世。」
一旁師映川越聽越覺得古怪,他有些疑惑不解地聽著兩人彷彿打啞謎一般的對話,嘴裡叼著一根草莖百無聊賴地坐著,歪著頭閒閒瞧著這兩個人,平心而論,他這位師父並不是與『蓮座』這個稱呼相合的清雅如淡蓮般的男子,那兩道濃黑如子夜,修長筆直幾乎飛入發中的眉毛給人以莫名的凜然之感,然而就在此時,在這樣日光竹林暖茶的場景裡,卻如此真實,如此毫不違和地出現在師映川的視線當中,黑髮垂胸,衣袍纖塵不染,幾乎不似人間可有,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的腦海裡忽然就突兀卻又無比自然地浮現出一句話:濯清漣而不妖。
也就是在這同一時間,師映川突然就好像明白了什麼一樣,只因他看見了紀妖師的眼睛,黑黢黢如墨汁一般的眼睛,那眼神在哪裡見過,一定是見過……是了,就像那寶相龍樹一樣,或許雜糅著很多不同的東西,然而某種本質卻是相同的,那眼睛看著連江樓的時候,就彷彿寶相龍樹在看著自己一樣!
突然想通了這一節的師映川幾乎瞠目結舌,好容易才讓自己心神平靜下來,他表情古怪地看了看紀妖師,很難把此人與『師娘』這個散發著溫柔可親味道的詞語聯繫到一起,此時紀妖師卻忽然眼角一挑,直面連江樓,那一雙比女子還要漂亮但卻妖邪凌厲的眼睛彷彿深潭一般,嘴角露出令人有些忐忑的微笑,道:「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些什麼……或者說,我究竟有什麼地方讓你不夠滿意?」
一旁師映川聽了這話,頓時暗暗直翻白眼,連江樓的眼瞳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清輝流轉,此時清風柔柔,男子寬袍鼓袖,卻沒有什麼情緒洩露出來,只道:「……紀妖師,你若再於孩童面前作這等胡亂言語,我便親自請你立刻離開此處。」
紀妖師的眼神裡透出一股凌厲之氣,冷笑道:「那就讓他滾得遠些便是了!」說話間三人周圍的青草突然就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威壓所逼,瑟瑟低伏下去,週遭頓時矮了一片,就好像在對男子俯首稱臣,師映川只覺得胸口一悶,那威壓明顯是朝他而來,逼得他氣血翻騰,分明是赤`裸裸的欺凌,師映川立刻低喝一聲,滿面怒容,就好像要與古往今來那無數的熱血少年一般,不畏強權地拍案而起,捍衛自己的尊嚴,然而他低喝一聲之後,卻並沒有任何衝動的行為,而是突然令人跌破眼球地一下躥到連江樓的身後,只從對方背後露出一個腦袋,看著對面的俊美男人,義正詞嚴地指控道:「……師尊,他欺負我!」
這一幕令現場忽然冷場,紀妖師似乎也沒有想到師映川會如此行事,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既而向連江樓冷嗤道:「……這就是你座下的劍子?無恥的小子。」不等連江樓出聲,師映川卻搶先開口,悠哉悠哉地從師父身後探出半個腦袋,語氣無比輕鬆:「前輩,你要是也有一個這樣的好師父,那你也可以和我一樣很無恥。」
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對紀妖師從幾年前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沒有什麼好感,他不太喜歡這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喜歡。
「……我沒有問你話,所以,輪不到你這小滑頭插嘴!」紀妖師冷哼一聲,面無表情,言語之間卻是霸氣十足,師映川卻不以為意的樣子,嘿嘿一笑,對連江樓小聲道:「師尊,他又當著你的面欺負你可憐的小徒弟啦。」活脫脫一副小人得志的告狀嘴臉。
連江樓眉宇間帶著一絲平靜,隨著那對漆黑長眉微微上挑,便帶出了某種令人心悸的威儀,他頓了頓,看似輕描淡寫卻難抑冷意地道:「……紀妖師,這裡不是你的弒仙山!」
男子說話之間,周圍原本唧唧喳喳的鳥鳴聲突然消止,林中鳥獸寂靜,蟲兒不鳴,無數生靈彷彿都在瑟瑟發抖,師映川頓時大拍馬屁,一臉的玩世不恭,無數阿諛之詞彷彿不要錢一樣,潮水般統統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用一種近乎憧憬的語氣肉麻道:「……師尊你果然最帥了!夠魄力!好帥好有型!」
對面紀妖師看了這無恥厚臉皮的小子一眼,突然就笑了起來,道:「你這個徒弟當年就很有意思,如今倒是更甚。」連江樓古鏡無波的面容上那對隱現疏離的眼睛動了動,拿起茶又喝了一口,並不接話,師映川姿態不雅地抱住自家師父的一條胳膊,笑瞇瞇地道:「師尊,我們中午還要留紀前輩吃飯嗎?聽說最近米價漲了不少,肉和菜也貴了……」
熟悉師映川的人都知道,此人如果願意,那一張嘴能哄得人心花怒放,也足可以把人氣得死去活來,果然,紀妖師的俊臉黑了一下,忍住一巴掌拍死這小子的衝動,只目視連江樓,道:「我見你一面往往都不容易,難得來一次卻未必能得你首肯上山,連江樓,我紀妖師平生不服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你破例,這就是你我的因果,也是我的選擇!」
紀妖師的目光之中透著濃濃的複雜顏色,雙眼露出幾乎可以稱為凌厲的瘋狂篤定,一字一句地道:「……就算老天不幫我,我也終究要把你攥進手心!」
男子言語之中,那積蓄已久的憤郁之情盡數宣洩而出,身後的長髮無風自動,師映川一縮脖子,扒著連江樓的肩頭小聲道:「師尊,他是在向你求親麼?」頓一頓,緊緊忍著笑,說到:「我可不喜歡這位紀前輩做我師娘……」
連江樓雙目如海,再明亮的光線照入眼中,也攪不起那沉沉的波瀾,聞言眉毛微揚,平平道:「休得胡言。」師映川嘿嘿一笑,剛想說點什麼,卻突然間想起那個百折不撓的寶相龍樹,頓時洩了氣——只怕自己的這個麻煩,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找上門來……想到此處,師映川不由得心中沮喪,覺得自己與連江樓二人果然不愧是師徒,就連麻煩都是一模一樣的。
紀妖師卻並不曾理會師映川的話,只一雙鳳目半睜半瞇地看了連江樓一眼,半晌,說道:「既然你明明是個人,也同樣有著血肉之軀,那麼內心就也一樣有著人的七情六慾,可你偏偏又擺出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關心,連江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壓抑著身為人的本能和天性,這種行為……很虛偽?」
「……我究竟如何,不必他人來關心。」男子六根長指輕輕敲了一下棋盤,對師映川道:「你先回去。」師映川答應一聲,把煮茶的一應器具都收拾起來,只留連江樓與紀妖師兩人面前的杯子以及一壺茶,又扛了那柄和光同塵,這便搖搖擺擺地離開了。
大概不到半個時辰之後,卻見師映川又回來了,懷裡捧著什麼東西,此時連江樓與紀妖師還是面對面,席地而坐,師映川屁顛顛地過來,把一隻南瓜放下,揭開瓜上被挖開的蓋子,就見南瓜裡面原來是蒸好的八寶飯,飯上臥著一隻嫩嫩的乳鴿,點綴著幾顆漬好的青梅,看著就讓人食慾大增,又有南瓜的清香糯甜味道散開在空氣裡,當真是色香味俱全。
師映川放下南瓜,又把一起帶來的青花小盅擺在連江樓面前,原來裡面是用口蘑松菌熬的清湯,湯中片片筍脯被切得如同紙張一樣薄,還沒進口,就彷彿已經能感覺到那種鮮腴清美的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