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身體快速發育的階段。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林箋覺得此時那個拿著拂塵站在書架前正小心翼翼的打掃古籍的孩子似乎抽高了一大塊。他的頭頂已經跟第四排的書架齊平,在聽到聲音轉身看向她時視線也與她齊平了。
「陛下。」看到艾菲爾一世轉過身來,林箋肅容斂首。
「多日不見,林元帥看起來一切安好。」將手中的拂塵放在一邊,艾菲爾一世漫步走了過來。他穿著米色的絲綢襯衫,繫著絲帶領結,胸前點綴著繁複的緞帶裝飾。貴族的優雅與慵懶在他身上已經漸漸的體現出來了。
「托陛下的福。」林箋回答道,順便勾了勾嘴角,扯了個笑容出來。視線卻隨著自後絲絨窗簾間隙灑進來的光線看去,細長的光束中翻騰著細小的塵埃。「這間書房應該打掃一下了。」
艾菲爾一世聞言,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他略嫌蒼白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怒氣。他立刻走向位於落地窗邊的書桌上,按下了通訊器,「侍從官!將負責北苑藏書館清潔的人員全部處死!」
他的聲音帶著些變聲之前的尖銳,高亢的尾部卻有些分叉,聽起來十分的刺耳。林箋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將將可以稱得上少年的孩子。她的確是想看看皇帝對於這種事情如何處置,但是她沒想到的是,面前的這個高挑少年竟然會直接下令將有關人員處死。
不過是些小事而已……即便的確是玩忽職守,但這種處罰有些太過嚴厲了。
自原木小桌前坐下,林箋開始簡要的講述前線戰事。
這個過程不算長,嚴格來說也許不超過一小時。但是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艾菲爾一世數次站起身撥打其侍從官的通訊,將對於藏書館清潔人員的處罰一變再變。
處罰在囚刑與處死間來回徘徊。
偶然的一件事,強烈的矛盾感表現出的是極度的不自信。
林箋看著他再一次從書桌前走回來,在對面的小沙發上落座。她將手中的茶杯放回到面前的小几上,輕薄的瓷器與堅實的大理石桌面相撞發出清脆的輕響,她看到對面的皇帝抖了一下。
「我的部下們從同盟帶回來的研究資料,在經過實驗之後,被證明是切實有效的。」林箋抬眼看著年輕的皇帝,繼續說道,「在戰線前方,幾百萬士兵在為帝國流血奮戰。銀河帝國的每一個人都在為這個古老的國家而貢獻出自己的價值,所以陛下,請不要讓你的臣民失望。」
如果是半年前的艾菲爾一世,在聽到這番話時,一定會受到極大的鼓舞。但是此時,在這間光線暗淡的藏書室中,坐在林箋對面的艾菲爾一世反而沮喪的縮進寬大的沙發之中。他無力的抬起手朝著坐在對面的年輕女元帥揮了揮手說道,「你下去吧。」
面對這樣的皇帝,林箋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大步的朝著藏書館的門走去,在走到門口時,還是忍不住輕輕的搖了搖頭。
抵達首都星的時間是標準時間下午三點,當林箋走出宮廷時,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大雪小了不少,此時只剩零星的雪粒自空中緩緩的墜落。
飛車抵達科技省大廈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籠罩在燈火之中。
快速的打開車門,林箋走下飛車,朝著科技省大廈快步的走去。科技省大廈此時依舊被重兵把守,嚴禁至少要半年時間才能解除。這是皇帝的命令,林箋也不能隨便違抗。
一路上接受著無數士兵的敬禮,林箋少有的沒有理睬而是直接快步走進電梯。直到通往頂層的電梯大門合上,她才深深的吸了口氣。
自從走下旗艦後一直鼓動的心情現在變得更加強烈,林箋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伸手扶住電梯門,光滑的金屬真切的映出她的臉龐。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她一直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專注於戰事,她做的相當成功。在這段時間裡,她將自己完全投入到星辰大海間的戰鬥之中,完全沒有被任何事情所干擾。
但是在此時此地,她感覺到思念是如此的強烈。想念那噙在嘴角的笑意和那雙溫柔的眼睛。
電梯門打開了,不同於其他的樓層,科技省大廈的頂層十分的安靜。林箋快步的走著,聽著軍靴踏在金屬地板上的聲音越來越快。
虹膜掃過,門被大力的推開,林箋一步跨入房間,一眼就看到了格蘭夏爾。
他手裡拿著杯子正坐在窗邊的窗台上,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絲質襯衫,金色的髮絲不受拘束的散落在肩頭,以燈火夜景為背景的硬質結晶玻璃上反射出他出神的表情。
被推門聲驚動,他一怔,目光迅速有了焦距然後轉頭看來。在看到來人後,有一剎那短暫的迷茫,然後在臉上緩緩的綻開一個笑容。
站在門口的林箋被那笑容釘在原地。
一種奇怪的、讓人心慌的情緒自心底漸漸滋生……
那是一種怎樣陌生的笑容……?不、不能說陌生,她時常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笑容——從容優雅卻帶著些疏離。他面對絕大多數人時,都會以這種笑容相待。但是,他從未對她露出這種笑容。
他給她的,從來都是發自內心的、油然而生的喜悅,仿若眼中帶著生動的花火。
鎮定了一下情緒,林箋反手將門關上,朝著此時依舊站在窗前的男子走去。她昂頭看著他,步伐堅定,目光灼灼,滿身的篤定對抗著這沉默之下的冷淡。
她走到他的身邊,以站立的姿勢居高臨下的低頭看著他。她伸出手,輕輕的撫在他揚起的臉龐上,千言萬語彙集到嘴邊卻只有一句,「格蘭,我很想念你。」
林箋看著他,他碧藍色的倒影出她面容的眼睛閃過驚訝。而後他垂下眼簾,像是思考了亦或是感受了一下,然後再次抬眼看她,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暖意。他自窗台上站起身來,由仰視的姿態變為俯視,同時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拿離他的臉龐。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笑容變得有些無奈,看著那雙一瞬不瞬盯著他的黑色眸子,原本篤定的話卻變得有些遲疑。但是,懷疑自己從來不是他的性格,於是他揮散心中的遲疑,繼續說道,「恐怕我無法詳盡的解釋,因為直到目前我自己依舊在思索這種情形。林箋,你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一個在腦海中十分熟悉的但是在情感上卻十分陌生的人。」
林箋躲開了他碧藍色的眼睛,轉頭看著被他攥住手腕的手。他沒有用力,所以她輕輕便掙脫了他的掣肘。收回了手,她再次看向他,目光裡的慌亂此時已經壓抑不住,只有聲音聽起來還保持著一貫的冷靜,「我需要你的解釋。」
格蘭夏爾避開她的目光,轉身朝著房間中央的沙發走去,他在那裡坐了下來,看著她的背影說道,「我說了,現在我甚至無法對自己解釋……」他的語氣中少見的帶著點焦躁,這在以往的格蘭夏爾身上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林箋轉身看著他,不做聲的聽著他開始描述他遇到的問題。
「這種情況從我睜開眼後的那一秒鐘就開始了。我沒有丟失一丁點記憶,哪怕是屬於童年時代的模糊的記憶。但是對於記憶中一切事物、過往、人……」說到這裡,格蘭夏爾搖了搖頭,「但是我對於他們所有的情感都丟失了,不管好惡。我明白我應該厭惡某個人,應該痛恨某件事……但這也只是知道自己該這麼去做,但是情感上卻沒有自主性。你,能明白嗎?」
「不,我不明白。」聞言,林箋搖頭回答。不滿於他的回答,她走向房間的中央走到他的身前,拒絕接受他的解釋。「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你還是你,我也還是我。人怎麼可能莫名其妙的失去了曾有的情感,在一切都沒有改變的情況下!」
房間內再次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目光相接的兩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些許的悲傷。
片刻後,格蘭夏爾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輕輕的又有些悠遠的迴盪在房間的沉默之中,「不,林箋。或許你沒有改變,但是我已經不再是我了。」他的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沉重和迷茫的痛苦,他的記憶與他的情感產生了嚴重的衝突,這種衝突造成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糾纏他的痛苦,「基因是一個人身份的最終標誌,不僅僅在於肉.體,更在於靈魂。林箋,基因決定了一個人快樂或者痛苦的方向,它決定了你因什麼而快樂因什麼而痛苦。對於一個人來說,環境也許會塑造某些習慣,但是決定他喜好的性格,卻是他與生俱來的、是基因賦予他的被稱之為靈魂的東西。記憶不能代表個體,只有情感才能!記憶移植或者記憶遺傳早晚會被人類所掌握,但是不同的兩個人永遠不會擁有對世間一切事物都相同的情感。」
格蘭夏爾.馮.諾蘭已經永遠消失在他沉睡的那一刻……
原來這就是基因改造的代價!
很久以前我們就曾聽說過一句話——你看錯了這個世界,卻說世界欺騙了你。這世上哪有完全不用付出代價的好處?!得與失總是緊緊相伴,蔑視生命的賦予就要承受失去它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