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幾近黃昏,當林默帶著一身的風塵趕到位於阿祖圖蘭士官附近的這座小教堂時,整點的鐘聲正好響起。他就這樣踏著鐘聲走來,那鐘聲仿若宣判的倒計時。不僅僅是對林箋而言,對林默也同樣如此。
草坪上新鮮的嫩草十分的柔軟,這些看著嬌嫩卻生命力堅強的生命汲汲的吸收著恆星光最後的能量。林默走在上面,感受著腳底傳來的柔軟,慢慢的朝著不遠處的那個人走去。
她坐在長椅上,穿著米色的禮服裙,橘紅色恆星光給她光.裸的肩膀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同時讓她的鎖骨突出,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的消瘦。她黑色的及肩發此時梳成髮辮盤在腦後,將她光滑的額頭以及整個臉龐都露了出來,遠遠地望去,依舊是少女的神態。脫下軍裝的她,整個人都沒有了那種鋒芒畢露的尖銳。
此時此刻,她盯著手中的酒杯,靜靜的坐在那裡,仿若一尊雕刻精美的塑像。像是有些出神,又像在黯然神傷。林默不自覺的停住了腳步,他仔細的看著,想像不出這樣一個嫻靜的女子就是那個此時在首都星掀起驚濤駭浪的人。
出神顯然是偶然的,她這個人是警覺的,感受到不遠處的目光,她抬起頭目光直指正確的方位。
林默收拾好心情,朝著她大步的走了過去。
他顯然是剛從旗艦上走下來,還是一身一絲不苟的軍裝。林箋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大步走來,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林公館見到他時的景象。那個時候,他就是這樣目不斜視的向前走著,舉止流暢而優雅。而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下子被這個人所吸引,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氣質所深深吸引。此時此刻,林箋發現布蘭特說的沒錯,她對於林默的感情是複雜的,一方面她深深嫉妒他身上那種強硬到壓迫一切的氣質,另一方面她又對這種氣質產生了依賴的情緒。
他走到她的面前,並沒有在她身邊的座位坐下,而是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他的這種姿態讓林箋有些惱火,她昂起頭冷冷的與他對視。他目光中的鋒利依舊讓她感覺到壓力,但是已經不會讓她不自覺的想要避開。
「看你的樣子!就像是個束起渾身刺的刺蝟。」對視間,林默開口。他仔細的打量著她的臉龐,「我這麼讓你害怕?」話一落下,他從她身側而過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
林箋深吸了口氣,平復心中的波動。剛才那一瞬間,他眼中的刀鋒銳利的仿若實質一般,她幾乎覺得他就要伸手扼住她的喉嚨。但是他究竟洩了勁收起了那強烈的壓迫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濃重的疲憊感立刻從他頎長的身軀中湧了出來。
長長的沉默讓這個時刻近乎靜止,只有不斷下落的阿斯切特星印證著時間的流逝。終於,恆星光在這個行星的這一面完全消失,街邊亮起了不甚明亮的燈光。
「你怎麼不動手?」漫長的沉默中,林箋開口道,她的聲音在這片小區域的黑暗中顯得清晰、鎮靜。在對視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很清楚。「我給了你十分鐘的時間,也許不算長,但是這是我能給你的最長時間了。」
「自我成年後,從沒有人跟我說過如此狂妄的話。」林默弓著背,雙臂撐著膝頭,雙手交叉攏在額頭前。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有種沙礫摩擦的感覺。
「我有我的驕傲。」林箋回答,藏在裙擺下的手緊緊的攥著,「在這十分鐘裡,我的護衛沒有一個在場,在這十分鐘裡,我把性命交在你的手裡。這聽起來很自大嗎?林默,我從不否認我能有今天都是基於你最初提供的一切,從來沒有過。即便是布蘭特問我,我也是這麼回答他的。在我抵達首都星的這些日日夜夜裡,我一直在想如何將這一切抹平,讓你於我成為一個無關之人……」
「所以你想到了這樣一個主意?」林默驀地將臉從手掌中釋放出來,他扭頭看著林箋,聲音中的諷刺更加刺耳,隱約還帶著被壓抑的怒氣,「真是個好主意啊,自己做不到的就將問題拋給別人。」
「我怎麼會做不到!」林箋猛的站起身,走到林默的面前低頭俯視他,「誰說我做不到!」她的手腕一翻,一把小巧的掌心粒子束手槍便被她握在手裡,手臂一抬,那黑洞洞的槍口便頂住了林默的額頭。「你非要跟我這麼說話嗎?用你那從不肯拋棄的高高在上的口氣,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掌控一切的人嗎?」
林默微微仰著頭,與她對視。他冰藍色的眼睛在夜幕之下,變得跟她的一樣幽深。
此時此刻,他們的位置對調了。不僅僅是相比十幾分鐘之前對視的位置,在帝**界的位置更是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林箋看著他,竭力讓自己心中的怒火平復下來,然後便看到他的臉上慢慢的綻出笑容,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無奈的笑容。他攥住那只握著手槍的近在咫尺的手,慢慢的將那黑洞洞的槍口挪離了自己的額頭,「你就是用這種孩子一樣的衝動帶領著你的部下們,妄圖奪取帝國的權力嗎?」
他冰冷的手讓她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一些,她看著他,「皇帝已經不信任你,不是從現在,而是從援戰之前。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麼?否則你不會跟我說那些話。你扶植我走上權利的高點不就是為了今天的局面嗎……」
「當然不是。」林默打斷了她的話,這是今天他第二次打斷她的話。「你妄圖得到的太多了,在權力的位置上,當你達到一個位置後,你再擭取而得到的將比你失去的少得多。你真的要走上這一步嗎?」
「你不過是因為這一切脫離了你的掌控,我找到了一條另外的途徑所以你憤怒。」林箋看著他,絲毫不讓,堅定的說道,「我什麼都不會失去,什麼都不會!」
「我。」林默聽著林箋的話,慢慢的鬆開了那攥著她的手,他站起身來,看著她重複一遍,「你會失去我。」
留下這樣一句話,林默轉身朝著那片黑暗走去,頭也不回。
你會失去我……多麼自大的話,林箋笑了起來,直到笑的肩膀都顫抖了起來,才發現自己的眼眶都已經潮濕。她慢慢的收住了臉上的笑,重新坐回到長衣上。她看著遠處,銀河一如既往的像一條銀色的長鏈一般掛在天際,那麼的美麗,那麼的讓人嚮往。
「閣下……」費捨爾看到自陰影中走出來的林默,有些擔心的走上前。
「情況怎麼樣?」林默只覺得滿心的疲憊,積年的勞累彷彿在這一刻完全的爆發,他坐到飛車的座位上,便立刻閉上了眼睛,彷彿只要意志力稍微鬆懈一些,便會沉沉的睡去。
「情況很不好,憑借這次首都星的叛亂,我們在軍部的勢力基本上都被化解。重要位置上的軍官或因平叛不力被降職免職,或者就如愛德華中將那樣以平調的方式被撤離首都星中心。中將閣下實際上已經被委任首都星軍部元帥,元帥杖已經到手,只是宮廷方面將會在白蘭蒂諾元帥的葬禮後頒布敕令。軍部可以說已經在林中將閣下手中。」費捨爾坐在駕駛位上報告著他調查的結果,「另外文官方面也幾乎全面倒向中將閣下,司法大臣因為叛軍處置上與林中將意見向左已經被下獄,宰相大人現在也被囚禁在自己的府邸。海瑟薇她,現在被送回到家中治療,雖然沒有被解除親衛隊的職務,但是在這段時間內根本無法進入宮廷。親衛隊的組件工作也由新任的親衛隊副總監全面負責。」
「不用說,這位親衛隊副總監也是她那邊的人。」林默閉目仰在飛車的後座上,說道。
「是的,這位新任親衛隊副總監名字叫阿什利.馮.沃爾西斯。正是第八艦隊陸戰隊隊長莫裡斯的哥哥,曾經沃爾西斯伯爵的第二子,曾任在第一艦隊陸戰隊任職。」費捨爾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有些擔憂的說道,「閣下,我們的艦隊被阻擋在第二星邊緣航道,只有一隊護衛兵跟隨。為了您的安全,我認為您還是盡快返回旗艦。」
「你覺得她會對我動手?」聽到費捨爾的話,林默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這個……」聽到林默的話,費捨爾猶豫了一下,「下官並不確定,但是……」
從費捨爾斷續的話中,林默能感覺到年輕副官深切的擔憂。他想了想說道:「你知道愛德華來找我的時候在見到我所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他輕輕的說著,沒等副官回答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他進入帕西法爾後一路衝到我的辦公室,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她真的瘋了!』,他說林箋變得冷血、瘋狂變得不擇手段,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她了。但是我反駁了他,我說『如果她真的瘋了,真的不擇手段,在她將所有艦隊支開去平叛各星系叛亂而我身邊只有兩千艘戰艦的時候,就應該在某個航道處安排下埋伏。』費捨爾,如果她真的鐵心要殺了我,現在的她有的是機會,哪怕我回到旗艦。」
「那麼,閣下打算怎麼辦?」費捨爾自後視鏡看著上司少有的仰倒在座位的靠背上,完全不顧及他一直以來的形象,「或許,我是說如果是我……不不不,請原諒我的胡言亂語。」
「你是說我應該順應大勢,跟林箋合作或者說就像那些文官一般臣服於她?」看到後視鏡上年輕副官變得蒼白的臉,林默寬容的笑了笑,「費捨爾,你知道麼?就在不久前,林箋拿著槍指著我的額頭,只要她扳動扳機,她就能掃除一個禁錮她很久的障礙。不管是她拿著槍威脅我的時候,還是她放下驕傲試圖說服我的時候,我都從未有過背叛帝國背叛皇室的念頭。我曾在菲利普大公面前宣誓效忠,我獻出忠誠而他給予權力,這是等價的交換。所以,當我手握權杖的時候,我就必須效忠依涅茲斯塔家族。而當我失去權力的時候,我對她也沒有任何用處。」
「閣下……」聽著上司緩緩道來,費捨爾的眼眶有些潮濕,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在為皇室為帝國鞠躬盡瘁後,林默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面臨這樣的困地,需要做出這麼艱難的選擇。
「去皇宮吧。」聽到費捨爾語氣中微微的哽咽,林默笑了笑,並沒有出聲安慰。
「閣下,您是想……?」
「總要將該做的事情做完。」林默點點頭,重新在椅子上坐直身體,「皇帝是否信任我並不是我履行職責的前提。」
聽到上司的話,費捨爾緊了緊攥著方向盤的手,飛車劃過一道弧線想著首都星此時最燈火通明的所在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