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訊室走出來的時候,前端要塞的穹頂處已經掛上七月末的星辰,夏夜的星子比起其他季節顯得寂寥了許多。溫熱的風吹在身上,在帶起一陣涼意後又將那份涼意驅逐,不管怎樣,總是舒服了許多。
從到達聯邦起,神經就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真是比真刀真槍打一仗還累。只可惜,當這一切都已經順利達成後,心中卻依舊沒有多少輕鬆的感覺。
林弘據說因為邊境的摩擦現在在邊境屬地星系直接指揮,林箋又不想回到戰艦上,便只能隨處走在前端要塞可以出入的區域。
手裡拎著軍裝外套,林箋漫無目的的走在前端要塞的某個大區裡。當年在這裡實習的時候,還真沒來過這個距離軍港實際上非常近的大區,這是個軍民混合居住的大區,可以自由出入,並沒有戒嚴的軍崗。
夜晚剛剛來臨,充滿著煙火味道的街道上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路人,不少都是些懶散套著軍裝的士兵,也有些低階的軍官,就像林箋當初在民用航道巡邏處看到的情景。看到穿著軍裝襯衫的林箋,那些年輕的士兵們甚至會遠遠的打個招呼,然後便激起一陣夾雜著口哨聲的哄笑。林箋並不為意,偶爾回報一個微笑,便能看到更加生動的笑容。沒有鑲嵌著將星的肩章,他們也只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女兵,一個跟他們一樣年紀的可以隨意打個招呼的人。
不甚明亮的橘色路燈,有些甚至忽明忽暗,映出一片影影重重。
路邊的高台上,有老兵在搖動著枝椏的樹下吹著一個小小的樂器,那樂器方方正正,不過一個手掌大小,有些像她那個時代也少見了的口琴。
樂聲十分悠揚動聽,引得不少人駐足聆聽,粗鄙的樂器因為吹奏者內心的情感而演繹出打動人心的曲調。林箋隨意坐在路邊一個破角的台階上,托腮聽得入迷。直到感覺到夜風漸漸變冷樂聲中止,這才回過神來。然後便聽到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女孩正在小聲細細的啜泣。
「這是誰呀?」
「這不就是戰機航道那裡的賽羅。」回答的人顯然對這個正在吹著曲子的士兵很瞭解,「從去年冬天開始,他每隔幾天都會在這裡吹這首曲子,紀念他在西納德拉納會戰中死去的兄弟。」
有人為女孩解答了疑惑,而這回答也讓林箋身體一僵,那位演奏者此時已經從樹下站起,將樂器塞進寬大的士兵作訓服褲袋中,晃著離開了林箋的視線。林箋怔怔的看他離開,心中突然有種想將他叫住問問他那戰死的兄弟在那場會戰中是隸屬於哪支艦隊的,只是看著那已經漸漸遠去的背影,那一霎時衝入腦海中的衝動卻漸漸冷卻。
「怎麼坐在這裡?」
身後響起的聲音讓林箋感覺到意外,她回頭看去,竟然真的是艾麗溫德,此時她穿了一條軍裝的作訓褲而上身只穿了一件灰色軍裝背心,胸口低的甚至可以看到那個視窗的一角。火爆的身材加上暴露的衣著,引來周圍無數流連的目光,而她卻半點都不在意,顯然是對這種目光早已習慣。
「你怎麼出來的?」林箋覺得今晚自己的腦袋有些發木,看著艾麗溫德聳肩後坐在自己身邊,並扔給她一罐泡發酒。
「犯人也得有放風的時候嘛。何況我如今也算是半個犯人了吧。」說話的同時,艾麗溫德拉起褲腳,作訓褲的褲腳裡露出了抑制環。「你那位英俊的護衛可不會隨意放我出來。」
看著艾麗溫德指了指某個方向,林箋偏頭看去,果然看到莫裡斯遠遠的也坐在路邊的一個台階上,手裡還拿著與她們手中一樣的酒罐。
「你的姐姐說過,這個地方很可怕,只要一不注意,便會被目之所及深深吸引,進而會愛上這裡,會忍不住想要融進這片熙攘的卻看不真切的世界裡,然後這種急不可耐便會化作刀鞘掩盡你心中利刃的光芒。」艾麗溫德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然後看向林箋,似乎是在仔細打量面前這張沒什麼表情的臉,「我在第一次聽到她這番話的時候,覺得有些無法理解,也許因為我從小到大這種雜亂的角落見得多了。不過看到你剛才的神情,我就突然想起她當時的這番話,覺得真是挺有道理。」
「艾麗溫德。」林箋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問出了令她訝異的話:「瑟裡曼親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林弘之所以脫離家族,瑟裡曼雖然不是全部原因,但是絕對是主要原因之一。可是如今呢?林弘擔著這前端要塞的責任,內心沉寂在這影影重重的世界中,而瑟裡曼卻帶著脫去枷鎖的身軀與魂靈不知身在何方。
林弘求的到底是什麼?
「瑟裡曼?」艾麗溫德在聽到這個名字後,撇了撇嘴,似乎很不願想起他,「那個人……怎麼說呢?彷彿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那些曾經想要照亮他的人最終都會被這片黑暗吞沒。」
「那林弘……?」
「她此時沒有照亮他,但也沒被吞沒而已。」艾麗溫德嗤笑一聲,彷彿並不覺得林弘有多了不起,「不過我覺得瑟裡曼想明白的機會還是比較大的,見多了,就會發現自己的曾經覺得深入骨髓的痛恨其實比起很多人來說,也沒那麼了不起。這世上比他不幸的人多的事。他只是看不清而已。心之所向,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心境不同,環境不同,有時候會有天翻地覆的差別。」
「有道理。」林箋點點頭,仰頭將酒罐中剩下的酒喝光,這才站起身來笑言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看著林箋走遠的身影,艾麗溫德還沒反應過來,她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起的話。
林箋等人在前端要塞只駐紮了一個晚上,在將能源及食物補給完畢後,又連夜將那艘被他們劫持的聯邦民用船送至聯邦邊境。第二天,他們便踏上了返回帝國的路途。
而自前端要塞返回首都星阿斯切特星的這段時間中,林箋的心情並不如她表面上那般平靜。如果說在前端要塞林默沒有見她也許只是個意外,也許他真的無法脫身,但是當她在帕西法爾號上接通林默的通訊而出現在畫面上的依舊是費捨爾時,林箋意識到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林默的身上。
她甚至懷疑,林默是不是已經遭到暗殺,身受重傷,怕她擔心從而避而不見。亦或者,他根本已經……林箋不敢想下去,只能一味的將內心雨後雜草般瘋狂滋長的念頭壓下去。
而在兩次被林默避而不見之後,林箋心底的傲氣也被激起,她也不再與首都星聯繫,只是偶爾接到布蘭特等人的報告,也從不提起林默。
直到在八月六日林箋等人已經穿越織女星系,距離首都星系已經相當近的時候,布蘭特與她通話時提起了林默。八月五日,在首都星阿斯切特星果然發生了高官遇刺的事件,不過被刺的高官並不是林默而是帝國另一位元帥——白蘭蒂諾元帥。老元帥在自宮廷宴會回宅邸的路上遇到了肩扛式粒子束炮的襲擊。因為提前從林箋那裡得到的情報,上了那份暗殺名單的帝國高官出入都十分小心,警力保衛措施也很嚴格,但是即便如此,白蘭蒂諾元帥也付出了右臂骨折的代價,同時還有兩名護衛身亡。
而在同一晚,代替林默出席司法大臣格裡菲斯伯爵家中晚宴的費捨爾同樣遭到了襲擊,因為防範得到,並沒有人傷亡。
在聽到布蘭特的報告後,林箋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林默元帥這段時間沒什麼狀況吧?」
布蘭特一愣,不知道林箋這話從何而來,一句話沒過腦子便溜出了口:「難道這麼久,你都沒有跟林默元帥通話?」而在看到林箋不怎麼好看的臉色時,布蘭特心中雖然驚訝,但是也立刻明白此話題不宜繼續下去,「林默元帥並未親身受到攻擊,目前他好像十分忙碌,兩天前我代替你去參加軍部會議的時候,他也是只出席了半場會議就離開了。」同時布蘭特也提起,林默這段時間似乎心情很差,臉色總是很差,搞得軍部上下人心惶惶,說話都份外小心,怕一不小心踩了這位年輕元帥的雷。
布蘭特的話讓林箋十分的意外,林默這個人向來不怎麼將喜怒形於色,更別說隨意遷怒這種事,一定是有什麼很棘手的事情,讓他失去了最為自傲的冷靜。
而在八月十二日,當深藍色的巨大戰艦終於停泊在帝國首都星阿斯切特星軍港的時候,疑惑了一路的林箋終於明白了林默這段時間失常的原因。
看著自自己一走下旗艦便從四面八方伸過來的槍口,林箋明白了,原來原因出自於她的身上。
「林箋少將,奉林默元帥之名批捕你,請不要做無謂的反抗。」站在最前方的士兵右臂上掛著元帥府的袖標並出示了林默親自簽署的批捕令。不是憲兵,而是元帥府的親兵,林箋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林默要抓她?為什麼?
壓抑住心中翻江倒海的波瀾,林箋朝著身後已經對著元帥府親兵怒目而視的自己的屬下輕輕的搖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衝動。
看著林箋被那些荷槍實彈的士兵帶走,簡薇幾乎要哭出來,站在她身邊的金恩臉色也有些白,他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一路上如此拚命的趕回來,迎接他們的就是這樣?讓他們眼睜睜的看著指揮官被帶走?
想到這裡,金恩立刻回頭,很容易的便在不多的護衛兵中見到了表情凝重的莫裡斯。他忍不住低聲道:「少校?司令官閣下她……」
「元帥閣下沒有在所有人面前將她帶走,而且出動的並不是憲兵,那應該就不會是紀律上的問題。」雖然心中也十分不滿,但是此時的他已經學會了不再意氣用事。「我立刻回艦隊駐地去找布蘭特上校,你們不用太擔心。」
而此時,位於帝國科技省大廈內部一個壁壘森嚴的實驗室中,林默一臉鐵青的站在監控室內?而站在他身邊的一向平和文雅的格蘭夏爾此時卻十分憤怒:「你真的要這麼做?林默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果你不想呆在這裡,你盡可以離開!」面對好友少見的激動情緒,林默卻顯得十分冷硬,他只是淡淡的看了好友一眼,冷聲道:「這本來也不是你的研究範圍。」
而此時站在監控室內因為那兩位對峙而感受到冰火兩重天的方哲,臉色也綠了,他現在萬分痛恨自己,無意中說漏了嘴。都怪自己得意忘形,說到也許精神控制衝擊波可以測試出當初法萊寧口中所謂的「第二體」。他本來就是隨口一說,但是萬萬沒想到林默元帥竟然真的要對林箋少將使用這種憲兵處用來逼供的手段……
在聽到林默元帥決意要使用這種手段後,方哲一開始還不相信,應該說直到現在已經站在精神控制衝擊波實驗室的監控室內,他依舊不敢相信。他現在就期望身為元帥好友的諾蘭醫生能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林默,你要想清楚,一旦你這麼做了,你會失去什麼!即便你對她有懷疑,但也不能用這種不顧一切的方式!」格蘭夏爾覺得自己要被這位相識近二十年的好友氣死了,而看著林默依舊面色鐵青,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如同覆蓋著極地冰蓋般的寒冷時,他無奈的搖了搖頭,有種心灰的感覺,「林默,你一定會後悔的……」
在預言一般的歎息後,格蘭夏爾也不說話了,只是走到監控室的角落裡,像是沒有力氣一般依靠在角落的牆壁上,透過廣角屏幕,看著目前還空無一人的實驗室。
「你如何能理解我的感受,這兩個月的時間,每當我想到林箋可能早就已經死去,我的心臟就像被生生撕開一般!一想到林箋可能是死於某種陰謀,我就恨不得將那見不得光的傢伙碎屍萬段。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期待什麼,期待林箋還是我的妹妹,還是在期待能親手抓到害死她的兇手!我知道,這麼做不管結果如何,我都無法再回到當初。但是,格蘭夏爾,我不能因為林箋是我的妹妹就對她心軟,這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這是有可能會危及到人類安全的大事。」
林默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背影依舊挺拔,言語卻不再冷硬。他循循的說著,竟似一位和善的老師在教導自己毫無耐心的學生一般。
格蘭夏爾久久不語,終是看著那顯得孤寂的背影深深的歎了口氣。
而站在另一個角落的方哲,感覺到自己的眼角已經潮濕了起來。以現在的科技手段來說,可以衝擊所謂第二體的技術就只有精神衝擊波,他不希望林默元帥使用這種手段的原因只是怕事後被林箋少將打擊報復,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也認為這是最有效的手段。而此時看來,面對著林默元帥的高大偉岸,他愈加覺得自己十分的渺小。
而在此時,被蒙住雙眼的林箋被帶進了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