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看著王氏轉身出去,臉上頗有決絕之意,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婦,也覺動容,就要攔阻,想了想又止住了,眼睜睜看著王氏走了出去。王氏腳下晃晃悠悠地出得門去,只覺得陽光刺眼,又把四周看過一眼,卻見眼前黃花滿地,白柳橫坡,香草勾衣,疏籬花障,委委曲曲,。一帶長堤,桃柳相間,密密層層,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長廊曲檻,畫棟雕樑,好鳥醍醐,名花搖曳、正是往日看慣的景致,這一回瞧來,卻是悲從中來。
王氏在青溪畔略站了會,臨水自照,卻見水中人兩鬢斑白,臉兒蠟黃,不過一二個時辰,竟是老了許多,眼中不由垂下淚來,心中對王熙鳳恨欲食其肉,只恨她不獨不念骨肉情誼,反串通了賈敏那個奸詐之人來害她。王氏一面恨恨,一面折返回在東耳房,卻見箱籠都收拾得了,正要上鎖,定了定神,開口道:「你們都在這裡等了,總是姑侄一場,鳳丫頭她不念骨肉血脈,我這個做姑媽的也不能不理她,這會子我要去了,去看看鳳丫頭,同她道個別,要是我家來人了,叫他們等一等。」說了自己走到裝著妝奩的那個箱籠前,雙手把箱子蓋掀開,從裡頭翻出一隻黑漆填金描紅的小匣子來,擱在桌上打開,裡頭躺著一對寶光燦爛的蝶戀花金鑲紅藍寶石對簪來,瞧了瞧,又把匣子闔上,握在手上轉身出去。
屋內的彩霞彩雲等丫鬟瞧著王氏這樣做派,想著王氏之所以被休,根源都在王熙鳳身上,若不是王氏一心同王熙鳳為難,幾次三番下手謀害,也不能有今日之禍,這會子怎麼不獨不怨恨王熙鳳,反倒是一副慈母樣子了?丫鬟們心中疑惑,只是面面相覷,不敢出聲,還是彩霞見機得快,只托說不放心夫人,立時就跟了出去,卻是遠遠綴在王氏身後,只看著她一路往璉二奶奶王熙鳳住處去了。
王熙鳳正在房中逗著寧姐兒喊娘,又拿了塊桂花糖蒸藕粉糕掰了小塊喂與寧姐兒吃。寧姐兒小臉粉團似的,張了烏溜溜的眼珠子對著王熙鳳看,吃一口桂花糖蒸栗粉糕就對了王熙鳳笑一笑,一旁陪著王熙鳳說話的鄭雪娥因笑道:「姐兒真是聰慧,都不足週歲呢,就認得親娘,我瞧著姐兒雖吃著楊氏的奶,倒是不大肯同她親近。」王熙鳳摸了摸寧姐兒的頭,笑道:「這孩子同我倒像是宿世有緣,所以這世才能做得母女。」說了竟是眼圈兒微微一紅。
鄭雪娥哪裡知道王熙鳳指的是寧姐兒是她前世的女兒,只以為王熙鳳是說王夫人買通了馬道婆來害她,好不容易才母女平安的,因就勸道:「奶奶也不用傷心,總是吉人天相,害人的終究沒好下場。」王熙鳳抬眼瞅了瞅鄭雪娥,就道:「你也不用傷心,我只告訴你一句實話,二爺叫傅綠雲,張秋桐兩個嚇過,也如驚弓之鳥一般,不想再納新人了,且這回花珍珠的事,你也有功勞,素日為人也算懂事。二爺身邊只剩了你一個房裡人,所以我和二爺說了,就提拔你做姨娘,你二爺也答應了。總是近日事多,等老爺,太太搬了過來,把家務料理停當了,我就回太太去,把你開了臉擺酒請客,好叫你名正言順。」
原來自傅綠雲受了王夫人嗦擺毒害了花珍珠以後,花珍珠小產而死,傅綠雲也是叫賈璉厭棄,原本是想了人牙子來賣了出去,還是王熙鳳勸道:「二爺莫不是氣糊塗了。我們家從來只有買人的,這是其一。且傅綠雲從前是二爺的人,若是賣了出去,若是賣在好人家做她的丫頭也就罷了,若是落在那等尷尬人手上倒是帶累二爺。我這裡只請二爺給個恩典,把她打發去莊子上,不拘哪一個,只永遠不許回府就是。」賈璉聽了,倒是想了想,也怕叫哪個混賬男人買了傅綠雲去,傅綠雲又是個眼皮子淺,心思大的,只怕要鬧笑話,倒是扣在莊子上的好,故此也答應了王熙鳳,就把傅綠雲趕在了最遠的莊子上,又令烏莊頭好生看管,只不許她出門走動。而張秋桐因是邢夫人所賜,王熙鳳同賈璉也不好處置,捆了來送與邢夫人,邢夫人因恨張秋桐壞了她名聲,急怒攻心之心叫了人牙子來,半賣半送的將張秋桐打發了,身邊只剩了一個鄭雪娥帝凰:神醫棄妃全文閱讀。
鄭雪娥自打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倒是灰了做姨娘的心,只是想到自己終身不過是個通房丫頭,死後也不過一口薄棺胡亂葬了,做個孤魂野鬼的,心裡就淒涼,不想王熙鳳這會子忽然提著要提拔她做姨娘,自以為以後終身有靠,心下對王熙鳳十分感激,雙眼通紅,提裙子站起來走到王熙鳳身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給王熙鳳磕了三個頭,道是:「謝奶奶慈悲,日後我唯奶奶馬首是瞻,不敢違拗,若違背此言,就叫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王熙鳳同賈璉說要提拔鄭雪娥做姨娘,都是看她不能生育的緣故。一個女人若是不能生育了,爭強好勝的心也就灰了大半,日後自然更安分些,且是打慣交道的,放在身邊更安心些,所以向賈璉建議了,賈璉倒是無可無不可的,也就答應了,笑道:「這是你提議的,你自己同鄭氏說去,也好叫她承你的情。」王熙鳳笑道:「二爺說得我倒像是專愛掐尖兒一般。」話雖如此,也是在鄭雪娥跟前說了自己如何與她有恩的話,這回看著鄭雪娥跪倒謝恩,也結結實實受了她三個頭,方笑道:「快起來,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夠了,你何苦發這樣的毒誓來。」說了就叫平兒過去扯鄭雪娥起身,鄭雪娥含淚又磕了個頭這才起來。
這裡頭才說完沒看著大紅門簾子一動,走來一個女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卻是小紅。小紅臉上就有不耐煩的神色,看著王熙鳳就道:「奶奶,二太太,不,是王氏在外頭呢,說她要家去了,要來同奶奶告別,我說了奶奶這會子怕沒時間,她只不肯走,奶奶看怎麼辦呢?」
當今聖上下旨令王氏同賈政和離一事,榮國府上下全都知道了,王熙鳳自然更是明白,這回聽著王氏要見她臉上的笑模樣就淡了幾分,向著鄭雪娥,平兒等道:「我姑媽真是疼惜我,做了那許多事,這會子了還要來同我告別,我這會子要不肯見她,豈不是要叫人說我涼薄銜恨了?我自己也罷了,要是連累巧哥寧姐兒叫人指指點點,豈不是我的不是?」說了就說了聲請。小紅聽說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就引著王氏進來。王熙鳳覷著眼兒把王氏上下打量,見她臉容憔悴,眼兒腫得核桃一般,心裡自然暢快,臉上不由一笑,就立起身來向著王氏行了家禮:「姑媽怎麼這會子過來了?做侄女兒的沒有遠接,姑媽可別同我一般見識。」言畢就請王氏坐。
王熙鳳這裡打量王氏,王氏一般打量了王熙鳳,見她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正是春風得意的模樣,不由更是咬牙,忍氣道:「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姑媽,我只當你不肯認我了。」王熙鳳臉上一笑道:「姑媽說這話,我實實的當不起。從前不叫姑媽,都是出嫁從夫,自然得從二爺這邊論,如今聖人恩典,許姑媽回家養病,自然要從娘家論了。「王氏把王熙鳳看著,臉上竟然也是一笑,道:「這是寧姐兒罷,我還沒好生看過呢?左右我要家廟裡去了,日後也不容易見著,這會子抱來我瞧瞧是長得像你呢還是像璉兒多些。」
王熙鳳聽著王氏竟是要看寧姐兒哪裡肯抱過去,就笑道:「這孩子方才鬧困,要不給她睡,該哭了。太太若是真要看姐兒,等得閒了我帶著巧哥姐兒到姑媽休養的地方給姑媽問安去。」說了反手把寧姐兒交在裕兒手上,要叫裕兒抱出去。裕兒也知道王氏心胸,看著王熙鳳把姐兒交在她手上,忙同平兒一起用身子護著把寧姐兒送出去。
王氏看著寧姐兒出去了,淚珠滾滾而下也不用帕子擦,向著王熙鳳道:「鳳丫頭,從前是姑媽糊塗了,一心想為寶玉謀個前程,所以幾次害你,這原是我的不是,我如今也知錯了。好在沒有得逞,你母子們平安,我這裡也安心些。只看著年近半百落得今日這個模樣,你就是有氣也該出盡了。鳳丫頭,我只得你這麼一個嫡親侄女兒,難道你心裡只記著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卻不記得我疼你的時候了嗎?防賊似得防我,竟是不給我留一點子臉面!」
王熙鳳聽王氏這些強詞奪理的話,柳眉險些立起來,轉念一想,臉上就笑了,向著王氏道:「姑媽對我的恩德,我這世也不能忘,等姑媽到了家廟裡,我定時時來探望,照料姑媽,也好叫世人知道,總是統制縣伯家家風醇厚,我們姑侄前嫌盡釋.」王氏本就氣恨著王熙鳳,再聽著話裡意思這璉二奶奶使計趕她出了榮國府還不罷休,竟是還要靠著她掙個寬厚的名聲,哪裡還耐得住,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將手上的黑漆填金描紅的小匣子打開,衝著王熙鳳一亮道:「鳳丫頭,你可認得這對簪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