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在宋明妃跟前有意無意說了家中艱難的話,賈元春也是聰慧之人,自是明白王熙鳳心意,分明是要逼著她開口叫賈母,賈政等不得大肆鋪張,造那省親別院。究其原因無非是那省親別院所費巨大,只賈政一房的財力必然不能支持,就動用到榮國府的恆產,傷了她一房的利益。賈元春心中雖不忿,還真得依著王熙鳳的意思去做。不然再由著祖母父親鋪張著造那省親別院,這宋明妃只消在太上皇,皇太后二聖駕前漏上那麼一字半句,以二聖素來的為人秉性,自己便不能再有出頭之日。只是王熙鳳雖聰慧靈巧,卻是不識字的,這樣直擊要害的主意,自然不能是她一個人想得出的,後頭自然有人主使,只不知那人是哪一個。
只是口諭自然是要下的,好處卻不能只由她王熙鳳一房得了去。賈元春這裡思量了一刻,便命宮娥取了筆墨來,寫了一封信來,只說是今日邢夫人王熙鳳兩個入宮,述說家中艱難。即是家中艱難,何故就要大興奢靡浪費之事造那省親別院?莫不是沒別院,父女姊妹們就不能相見了嗎?且二聖允後宮妃嬪省親,原意是要圓天倫之情,若是使家中為難,豈不是違背了聖人美意,是以還祖母父親萬請節儉為要。寫完此信,賈元春用了私印,招了近身太監齊明來,帶了他即往宋明妃正殿去,請見宋明妃。
宋明妃這裡正向近身女官文茵笑道:「今兒倒是一出好熱鬧。我從前詫異,那賈蕙不過是個四歲孩童,便是有孝心也不能做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一個孝舉來,其中必然有緣故。如今看來,那王恭人卻是個厲害的,□句句恭謙,卻是個綿裡針,出個大難題叫賈貴人做。」文茵因笑道:「這話兒奴婢卻是不明白。便是王恭人在娘娘跟前說了艱難,貴人只需令家裡一概從簡就是了,如何說是大難題呢?」宋明妃因笑道:「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茵便道:「奴婢愚鈍,請娘娘明示。」宋明妃便道:「二聖同皇上允宮內妃嬪們歸家省親,其中自有深意。這回貴人若是認了真,傳出口諭去,便是說二聖同皇上思慮不周,二聖同皇上豈能喜歡?若是置之不理,便是不慈不孝。不過,這賈貴人要是聰明,倒也不是沒法子。」文茵自然要請問是什麼法子,便是此時殿前的小黃門便進來稟報,說是偏殿的賈貴人求見。
宋明妃便向文茵笑道:「這會子來見我,自是有了主意了。」說了便下了請字。不消一刻賈元春過來進來了,只是孤身一個,連隨身宮女也不曾帶,手上卻是托著一封信。進得正殿就給宋明妃見禮,不待宋明妃開口,先笑道:「臣妾又來叨擾娘娘了。」宋明妃便笑道:「賈貴人太多禮了,賜坐。」賈元春便道:「娘娘賜坐,臣妾原不該辭,只是臣妾這裡有事還要請教娘娘一二,還請娘娘不要見棄,不肯賜教的好。」
宋明妃心中就警惕起來,臉上依舊笑道:「本宮也是個愚鈍的,又能有什麼主意。」賈元春怎麼肯放宋明妃過去,王熙鳳即在宋明妃跟前將她扯下水,說什麼她也要在宋明妃跟前將王熙鳳攀扯上才算是禮尚往來。所以就笑道:「娘娘母族書香紹傳,娘娘的父親宋先生更是當世名儒,娘娘想來在孝經上也是精通的,臣妾只請娘娘指點一二,娘娘可是嫌臣妾愚笨,不肯見教麼?」
宋明妃聽著賈元春說著孝經,就猜著是為了王恭人說的話來的,倒是不好再拒絕她了,不然他日生出什麼事來,這賈貴人只消一句:「臣妾當日請問明妃娘娘,娘娘不肯見教。」自己就有脫不了的干係,只得笑道:「精通不敢當,不過看過幾回。賈貴人要問何事,不妨我們商議商議。」
賈元春聽著宋明妃答應了,就笑道:「臣妾聽著臣妾的大伯母來說家中艱難,雖蒙二聖和皇上,皇后娘娘恩典允臣妾歸家探親,若是使得祖母,父親等為難,便是臣妾的不是了。是以臣妾修了一封家書,想請祖母父親等一概從簡,娘娘看使得使不得?若是有不當之處,臣妾再去改過。」說了盈盈起身,親身把手上的信遞在了文茵手上。到底賈元春是個貴人,文茵雖是宋明妃最得意的宮娥也不過是個使女,賈元春遞給她的東西不能不接,只得雙手接過,轉頭把宋明妃看了眼。
宋明妃原不想看信,只是賈元春已把話講得這樣明瞭,也只得命文茵拿過來信來。信原沒封口,取了信一看,心下倒是暗服,服的不是賈元春如何文采風流,而是這封信寫得無懈可擊。字字句句都是以女兒孫女身份說話,更是用的私印,這便全是私情了。這正是宋明妃方才同文茵所講的唯一的一個法子。只有以私情說話,才是賢才是孝,便是二聖皇上知道,也不能有責怪,指不定還有嘉獎。自己看過這信,更是同這賈貴人捆在了一處,雖不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是一定的。
所以宋明妃臉上就不大好看,把在她跟前將賈元春得無路可走的王恭人王熙鳳也埋怨了在內,更怨的卻是賈元春,怨她心思太過慎密,非要將她一同扯了進來。宋明妃想了想才笑道:「這也好,全是貴人私情,本宮也不能置喙。本宮這裡還羨慕貴人能同父母兄弟團聚一回呢。」說了把信遞還文茵,文茵雙手接了,又去還與賈元春。
賈元春接了信,方笑道:「娘娘即覺著好,臣妾也放心了,這就命人將信送出去。只是出宮門需得腰牌,還請娘娘賜塊腰牌。」宋明妃也只得應允,命人將承香殿的腰牌取來,遞與賈元春,賈元春接了,又謝過宋明妃這才告辭出來,把腰牌遞在近身太監齊明手上,吩咐他出宮傳信。
齊明到了榮國府,求見了賈政,就把賈元春的信遞與了他,又笑說:「娘娘說了,若是使祖母父母們為難,便是她的不是了。便是老爺造了人間仙境來,她心上也不能安樂。」說了領了賞也就回宮覆命。賈政這裡得了賈元春這話,忙進來見了賈母,又把賈元春的信讀了與賈母知道。
賈母正是積年的老人,雖久不理家事,無奈積威日久,精明異常,家下人等都不敢弄鬼欺她,就欺她亦欺不過去。聽著賈政的話,再把賈元春的信看過,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必然是邢夫人,王熙鳳婆媳兩個到賈元春跟前訴說艱難去了。可憐元春這樣一個有孝心的孩子自然不能使家里長輩為著她為難辛苦的。偏是宮裡別的妃嬪們都在大興土木,偏她這裡寫信來要叫家裡節儉為上,臉上還有何光,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苦呢。便是自家,日後見了別的椒房貴戚們,也是底氣不足的。如今元春既然寫了這樣一封信出來,也只得照了她的意思,一切從簡,從前計劃一切功夫都白費了。這些都罷了,叫賈母嚥不下這口氣去的,卻是她竟是叫她一貫喜歡的孫媳婦給騙了去,真是枉費了她素日那樣疼她。更可氣的是,這鬼丫頭回家之後竟是一個字也不提。
賈母這裡越想越是氣惱,連著手邊的蓋鍾兒都砸在了地上,鴛鴦便來收拾。賈母就叫:「你同我去把璉兒媳婦叫了來!」鴛鴦見賈母臉上一片嚴霜,連地上的碎片也不敢收拾了,連忙奔去了王熙鳳那裡。
王熙鳳在宋明妃那裡訴了苦,又同賈元春口舌交鋒了一回,聽著賈元春話裡意思已然屈服,也就同邢夫人兩個出了宮。到了家裡,先來見了賈母,而後就推著累了,回房遣了裕兒小紅兩個出去打聽,果不其然,這天色還未擦黑,宮裡頭就傳出信來,片刻賈政就去見了賈母。王熙鳳聽在這裡,心中就做好了防備,只等著賈母來喊她。
看著這回見趕來的鴛鴦臉上顏色變更,傳的賈母的話裡,王熙鳳的稱謂更從「你們璉二奶奶」改成了「璉兒媳婦」,可見賈母氣得不輕,因此房內的平兒,豐兒等都害怕起來,王熙鳳反倒笑道:「老祖宗叫我,自然是有事的。」說了竟是一個丫鬟也沒帶,孤身隨著鴛鴦到了賈母房內。
賈母看著王熙鳳進來,身上淺淡裝束,在燭光下格外風流婉轉,愈發有氣,把手在身旁的茶几上用力一怕,喝道:「你同我跪了!你知錯嗎?」王熙鳳依言在賈母跟前跪了,把頭低了卻是一聲不發。賈母把手指了王熙鳳道:「好你個鳳丫頭!我素日那樣疼你,當你親孫女彷彿,你竟是這樣回報我的!元春丫頭去了那見不得人之處,一年也見不上家裡人幾回,好容易如今天恩浩蕩,許她歸家省親,你跑她跟前都說了些什麼,叫她委屈成這樣!」說了就把賈元春那封信擲在王熙鳳跟前。
王熙鳳撿起信,從頭看了回,臉上做個懵懂的模樣道:「老祖宗罵我,必然是我做錯了。只貴人這信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又錯在哪裡,還請老祖宗教我。」賈母見王熙鳳如此強硬,竟不肯認錯,氣得手都抖了,只是她是孫子媳婦,又不是孫子,偏是打不得的,便是要罵,她心裡那些話也不好明講,竟是一口氣堵得上不來下不去。偏是王夫人那裡也得了信,急急忙忙趕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