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升找著張松倒是單刀直入,開口只說要退親。張松哪裡是個善茬,想著既然從前的范陳氏改嫁成了官太太,自然是有體面的,娶了這樣出身的兒媳婦,自家日後能得多少好處,便是不能做成親事,也不能那麼容易就叫那陳氏把親給退了,就咬定了牙不肯。依著張松的思量,至少也要叫他們出面,把如今他同朱玉寶的官司給了了。他即存了這樣的心,素性又是個潑皮,所以講出的話句句刁鑽,不成個體統。賴升也活了三十來歲,倒也沒見過這樣的潑皮破落戶,氣得險些笑了。他雖是個世代的家生子兒,也是做到了總管,哪裡受過這樣的話,脾氣也就來了,拿捏著官家的身份,撂了些狠話下來,軟硬皆施,指望著能嚇著張松,好答應退了這門親事。
正有句話說的好,英雄尚怕無賴,又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張松正是個眼內只認錢,心裡只有利,又把他家世代的莊頭活計都丟了的破落戶,也沒甚好顧忌的,哪裡怕賴升威脅,正要反唇相譏,就聽得門外踢踏的腳步聲聲,就把個頭一轉,卻是張華從外頭進來了。
這張華也是十二三歲年紀,論起相貌來倒也不醜,只是太瘦,愈發顯得一張臉上就剩一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身上穿的靛青短褐原本也乾淨整齊,卻是叫人撕破了一塊,臉上也有擦傷,腳下一隻腳有鞋子,一隻腳光著,正歪歪扭扭走了進來。
張松看得兒子這樣,平日也就罷了,這回偏在來議退親的人眼前,豈不是把個話柄往人手上遞,還未及發怒,就聽賴升笑說:「這哥兒長得同兄台相像,又同我們家二姨差不多年紀,想來該是張華了。」原是賴升在俞祿房裡遠遠瞧過張華一眼,這回見了,立時也就認出來。
也算是老天報應不爽,張松設賭局害人,他兒子張華就偏愛個賭。平日裡身邊一有銅錢就往賭場跑。今兒俞祿差使了他去打酒切牛肉,給的銀子也統共只有三五錢之數,倒是叫他剋扣下來一二錢銀子,這在張華也算是個大數目了,哪裡能熬得住不往賭場跑?只是張華運道不濟,幾把就輸得盡了。偏這張華賭品還差,輸了就嚷人出千,又要伸手搶回,就叫賭場裡看場子的潑皮圍著打了頓,滿心不忿地出來,只尋思著從哪裡再淘騰出錢來好去翻本的,只是沒個淘換處,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才走在門前,就見屋裡坐著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衣裳光鮮,看著倒有幾分眼熟,張華就把眼覷著賴升死盯著瞧了幾眼。
張松心知張華沒幹著好事,只怕賴升拿著這個說話,因看張華立在門前不走,幾步過去就往張華的頭上敲了兩個暴栗,罵道:「兀你那小猢猻,都忙得甚麼要緊事,只是整日裡不著家,家裡有貴客來,還不換了衣裳來見!」張華那個脖子一梗,斜了眼道:「我是小猢猻,你還不是個老猢猻,虧你也罵得出。可是老背晦了。」說了,趿著鞋子進得門來,馬馬虎虎在賴升跟前唱了個諾,又把賴升看了幾眼。張松叫張華頂了這幾句,臉上都氣得紅了,顧不得賴升在這裡,衝了過去就要打張華。
賴升看得張華那個模樣,又聽了張松這番話,倒是覺得有趣,哼哼笑幾聲,向著張松道:「令公子這樣兒倒是個才人,做也做得,說也說得,小小年紀就這般出息,待得長成,還不有翻江倒海的能耐?我家二姨可不敢耽誤令公子前程。我勸著你倒是老實答應了把這門親事給了,大家都便宜。實話給你說了,都是我們家也不是那等以勢壓人的,才好好的同你商議,你可別不識好歹。你若是想多要些銀子使用,這也使得,只消你不是獅子開口,差不離的我就能應了你,何苦糾纏不清。你不得便宜,我也不能交差,大夥兒都不痛快。」
張華看著張松要打他,正捂著腦袋要躲,聽了這幾句,就把手放下了,他也是知道自己從小訂了門親事的,兩家子原是差不多的人家,後來他那沒過門的媳婦隨著改嫁了的娘走了,音訊斷絕了好些年。這回忽然來了人,只說要退親,又說肯給銀子,心裡就歡喜了,顧不著張松在一邊兒,就踮個腳尖從張鬆肩頭看過來,只說:「你給多少銀子!」
話音未落,就叫張松一掌打在臉上,趔趄了幾步,正對了張松要瞪眼睛,張松就叫:「什麼退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答應,你敢退親!我就把你的腿也敲折了!」張華心中不服,捂著臉道:「我的媳婦,我要退就退,你也管不著!」張松又把他踢了一腳,罵道:「狗東西,你知道個屁!他們仗著自己做官,要退親就退,這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什麼銀子,當我是賣兒媳婦呢!我統共不要,你們就是搬個金山銀海來,也休想把這門親事退了!」最後幾句話卻是衝著賴升說的。
賴升聽到這句,一甩袍子站了起來,向著張松冷笑道:「說的有骨氣!這二十兩,你不要也就罷了,我還能硬塞你?原是我家大爺吩咐了,不許我以我們家的勢力壓你,不然,我往你們這裡縣衙走一回,你們父母官也得給我們家幾分體面,還怕斷不了這門親!到時你不獨丟了兒媳婦,可是一兩銀子也沒有了。」說了抬腳就要走,那張松看著要糟,忙堆了笑臉過來攔,又道:「這位大爺,如何這樣性急。原是從前我同范兄兩個好得似一個人似的,所以才訂了親,也是好上加好的意思,我如今不肯退親,也是不願叫范兄在地下不安。你說的原也有理,這強扭的瓜不甜,只是也要容我們父子想想明白才好。」賴升聽了,就把頭一點道:「你早說這樣的話,也就罷了。我過兩日再來聽准信兒。」說了抬腳出去。
張松一直把賴升送了出去,這才轉了回來,就見張華叉著腰立在院中,把個眼睛斜斜看著門口,張松看得他這樣,才消下去的怒氣又上來了些,過去就要打他,張華就往邊兒上一跳,揚了聲道:「你打我做什麼!我想起哪裡見過他了!」說了就把自己在俞祿房前時,如何看著賴升進去,俞祿又如何叫自己跑腿的事說了給張松知道。張松聽了,臉上就笑開了,把張華肩上拍了幾拍,笑道:「我的兒,虧得你眼尖!險些走了寶去。你想。這俞祿同他認識,兩個必是一家子。咱們那些田地,可是賣了給都太尉統制縣伯家的親戚,莫不是你那兒媳婦的老娘陳氏又同王家扯上了?」說了就裂了嘴一笑道:「要是做成了這門親,我的兒,你也是半個衙內了,誰還敢欺你。」
張松即定了主意要賴著這門親事,就要想個法子把事鬧大,只有把事兒都鬧出來了,那陳氏的後夫家才不好以勢壓人。所以張松強拉著張華就走到了田間陌頭,看著人來人往的,就把張華身上拍打了幾下,只叫他哭。雖張松張華這兩個在鄉間的名聲不大好,可看著人打得兒子鬼哭狼嚎,總有人愛好管個閒事,不免就要問。這張松正是要人問,就把張華如何同范良家長女從小指腹為婚,范良身死之後,他的妻子范陳氏如何改嫁給了個做官的,帶走了一雙女兒,如今富貴了,忘了本,就要退親等語。說了,又把張華拍打了幾下,罵道:「你個遭鬼**的小賊酋,都是你不爭氣,你要是肯好好唸書,有個功名在身,哪裡會叫人打上門來退親!我們家幾輩的人都叫你丟盡了。」鄉人雖然淳樸,也愛嚼個舌頭,聽著這樣如戲文裡一樣嫌貧愛富的事兒,都當著新聞傳說。又因張松話裡話外說著這俞祿同那個賴升是一家的奴才,是以說這話時,不免就避著俞祿些,俞祿一時之間哪裡能夠知道這些新聞。
連俞祿在鄉間都不知道,那賴升更不能曉得,因得了張鬆鬆口的話,逕直就回去見了賈珍,就把張松如何說的,自己如何講的,一一都回給了賈珍知道,本以為賈珍聽了也會喜歡。不想賈珍就把臉一沉,向著尤氏冷笑道:「你瞧瞧,我可說的沒差罷!這樣的人家就是個混不吝的東西,就是個滾刀肉,臉面體統二字統統都是顧不得的。若是同這樣的人家做成了親,可是甩不掉的麻煩,這一世有的受拖累,我們賈氏一族幾世的臉面體統只怕都折在這裡了。」說了,轉過頭去向著賴升道:「你聽著我的話,明兒就過去,就把這事了了,若是他再不肯應,你就同我找你尤老娘去,叫她遞張狀紙到縣衙裡,只說男家騙婚,你同她講,那縣官宋大人同我家倒有些交情,必能照應她。」
賴升只得答應了,到了第二日依舊出門來,一路唉聲歎氣就到了田莊上,同俞祿兩個廝見過,抱怨了許久。又為了了事,不得不自己摸了銀子出來,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羊之類,托個莊戶上的女人收拾了,又打了兩壺酒,就著自己帶了來的小廝余新去請張松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啊,我昨天怎麼也上不了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