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久病沉痾,氣怒愧悔之下竟是去了,王夫人猶不肯信,還要叫救,李紈也是哭叫丈夫,還是賈珠身邊的王姨娘過來勸解道:「太太,奶奶,大爺去了,你們也要保重身子啊。」一語未落,臉上已然著了一掌,打她的卻是李紈。李紈臉色煞白,手兒顫抖地指著王姨娘道:「你個賤人,大爺不過一時暈了過去,你就敢咒他死,你生的是什麼心腸。」說了,又哭叫:「太太,千萬救救大爺。」王夫人見了她,眼內便似出火一般,一把掐著她的臂膀,問到她臉上去:「我叫你好好服侍珠兒,你照應在哪裡?他不肯歇息你如何不勸?他便不肯聽,你也該來告訴我!你也算是識文斷字的女學究了,你怎麼就也不看顧你丈夫,只知道抱著孩子往外走,還走得人影兒都不見!你是個什麼惡毒心腸,莫不是故意折磨死珠兒來傷我的心。」一番話罵得語無倫次,說了又拿著頭去撞李紈。
李紈叫王夫人罵得啞口無言,她心上也是又悔又痛。自賈珠病發,李紈也是日夜服侍,又看他依舊刻苦攻讀,勸之不聽,告訴給王夫人,怕傷了夫妻情分,不說又怕婆母責怪,也是左右為難。也是今兒合該生事,賈蘭忽然就哭個不住,奶嬤嬤和丫鬟等怎麼哄都不哄不住,李紈只得抱了他外走,原意倒是就在附近走走的,不想竟是瞧見了秦可卿。因李紈覺著秦可卿身份尷尬,見著了不好說話,也就避了開去,也就同來尋她的婆子丫頭錯過了。
此時聽著王夫人痛罵,李紈不敢回嘴,心裡卻是悔恨不已,只是哭道:「大爺,大爺,你如何這樣狠心拋得我們孤兒寡婦一個人去了,你行個好兒,帶了我母子一同去吧。」一句話未完,整個人就朝著地上軟癱下去。丫頭們忙來扶持,一時也扶她不動。,這時見賈珠猛然間去了,一時巨痛,一口氣接不上來也就暈了過去。王夫人聽著李紈這番不是辯白更勝辯白的堵心話氣得哭聲也頓了頓,又抖著唇哭道:「我的兒,你如何就不管你娘了,你這樣一走,倒叫人說你娘欺負你的孤兒寡婦,倒不如我代你死了罷!」賈珠屋裡的姨娘丫頭婆子們看著王夫人同李紈兩個各自哭鬧,紛紛過來扶持相勸。
賈珠沒了的信兒,不一會就傳遍了榮寧兩府,先是趙姨娘周姨娘並賈璉的兩個房裡人鄭雪娥同傅綠雲到了,都穿著素色衣裳,脂粉不施,來在賈珠房前哀哭。
賈政正在公務上,得了家裡傳來的信兒,說是賈珠沒了,這一唬,臉上都白得透了,雙手簌簌而抖,同僚見了這樣,都來道惱,又勸他回去。賈政到了這時也沒了主意,由著同僚們架著他出了衙門,送他上了轎,替他吩咐了起轎,昏昏沉沉一轎就回了榮國府。下得轎來,就先去了賈母房裡,還沒進房門叫賈母趕了去賈珠房中。
賈政這才忍著傷心過來,還沒到賈珠房前已然聽得哭聲震天,進得房來,就見王夫人,李紈,賈珠的姬妾,許多丫頭都圍著賈珠的床痛哭不已,心中慘然,過來一瞧,賈珠臉色蠟黃,闔目躺在床上,身上衣裳也未換,胸前都是血跡。他口中說的淡然,到底是父子連心,不由站在床前垂了一回淚。就有管事的來報,說是東府裡賈敬賈大爺來了,只得擦了擦淚,出來接見賈敬。
又過得一回王熙鳳也伴著邢夫人到了。原是王熙鳳先是去賈母那處報的信,賈母從來看重這個孫兒,聽得危殆不由也落了些淚,向著王熙鳳道:「我命薄,一世就得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你公公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不說了,你姑奶奶又嫁去了姑蘇,雖有書信往來,只是母女不得相見。好在你二叔倒是勤懇,還有你珠大哥也是個乖巧上進的孩子,偏又這樣!你叫我一個老年人如何受得住。」說了不覺老淚縱橫。王熙鳳在一旁也陪著落淚,就跪在地上勸道:「老祖宗,珠大哥要是不好了,太太必受不住,這一家子還仰仗著老祖宗主持啊,老祖宗可要保重才好。」說話間膝行幾步到了賈母腳前,就把雙手往賈母膝蓋上一搭,「老祖宗說的這些喪氣話,珠大哥若是知道,又如何能安心。老祖宗便是不念著老爺太太,二老爺二太太份上,也該念著寶玉。」
賈母摸著王熙鳳的頭落淚道:「鳳丫頭,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住,這才拿話來勸我。我這裡總不要緊,倒是你二太太那裡,你大嫂子必也受不住,你大妹妹又在宮裡,我的年紀也大了,總要你替你二太太多操點子心。」王熙鳳含淚答應,賈母又同王熙鳳說,邢夫人才是她的正經婆婆,她應該去接著邢夫人一起往賈珠那裡去,不可只念著王夫人是她姑母,這話正中王熙鳳下懷,立時就道:「老祖宗吩咐的是,外頭我已經叫套好了車子,在老祖宗這裡說了,就要過去接太太的。」賈母聽了王熙鳳這話,臉上略略鬆了松,點頭歎道:「這才懂事的。」說著就揮手叫王熙鳳自去。
王熙鳳從賈母屋裡出來,到了垂花門外,豐兒裕兒服侍她上了車,搖搖晃晃就到了邢夫人房前。邢夫人那裡也得了信,正要出門到賈母那裡去,見車子到了門前,有看王熙鳳下車,也不待她行禮,過來一把拉了她的手就問:「我的兒,你珠大哥哥怎麼樣了?」
王熙鳳握了邢夫人的手道:「太太千萬別急,珠大哥哥怕是不大好,二太太正在珠大哥哥房裡呢。老祖宗那裡也知道了,我是來會同太太過去的。太太不然就坐了我的車一起過去?」邢夫人聽了這話,滋味難辯,要說著王夫人,邢夫人對她自是暗懷嫉恨,王夫人對她也是皮裡秋陽,妯娌倆不過是面子情分罷了,可是賈珠一般的也叫了她十來年的伯母,自有情分在,這會子熱喇喇地聽說了人不行了,總是傷心,聽了王熙鳳這話,也就點了頭。王熙鳳就服侍著她上了車,自己也跟了上去,就在邢夫人身邊坐了,豐兒等放下車簾子,都在外頭伺候。賈赦房中的姬妾都上了後頭的一輛車。
邢夫人看著車簾子放了下來,就同王熙鳳道:「我的兒,你也知道我同你太太兩個,素日沒甚話說,這一回她遇到了這樣的難處,我去見她,只怕她心裡有別的想頭。」王熙鳳暗想:「太太是個不大會說話的,又同二太太素有心病,若是她在二太太跟前說了一句半句不大妥當的話,如今就是不理論,也記在心裡去了。人都知是我去接她來的,二太太那裡也必知道,日後必然怪在我的頭上,許還疑我暗中挑唆的,倒不如勸著她少說為好。」想在這裡,也就道:「太太去勸二太太,正是太太的良善。只是太太算著是二太太的長嫂,二太太如今正傷心,只怕提不起神來同太太說話,太太過去撫慰幾句,只叫二太太千萬看著寶玉的份上保重也就是了。」
得了王熙鳳這話,邢夫人也就點頭,拉了她的手道:「我的兒,我從前只當著我無兒無女的,沒福氣,不想還有你這個媳婦肯孝順我。」王熙鳳道:「太太如何說這話,二爺如何不是太太的兒子!二爺雖沒在太太跟前伺候,心上也是孝順太太的,只不過他是個男人,身上有官職,老爺和二老爺也抬舉他,差他事做,不得空罷看。二爺倒是記得叫我常來太太跟前聽太太教訓的。」邢夫人聽了這話,臉上倒是有了些笑影子。
賈赦的住處原是榮國府的花園裡隔斷出來的,過了三層儀門也就是榮國府裡,到了門前,車子停下,春柳豐兒等丫頭先下了車,轉來打起車簾扶了王熙鳳下來,王熙鳳又扶邢夫人。這裡娘兒倆下了車,後面那輛車也就到了,陸陸續續下來幾個年輕貌美的婦人來,中間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生得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尤其出色,手上牽著個六七歲的女孩兒,正是賈赦的小妾孔氏,手上牽著的她為賈赦所生之女,迎春。
王熙鳳正扶著邢夫人要走,一眼見了迎春,心上倒是一動,又注目瞧了邢夫人一眼,就扶了邢夫人往裡去,因是去奔喪的,一路上都不開言,只聽得衣裙窸窸窣窣之聲,就往賈珠房中行來。到了賈珠房前,王熙鳳便叫幾個姨娘且站一站,自己扶了邢夫人就往裡去。王夫人那頭正哭,忽然聽得說是邢夫人來了,心上一跳,哭聲便頓了一頓,又落起淚來。邢夫人過來道:「弟妹,如今珠兒也去了,你小心自己身子才是,寶玉還小,總要你看顧的。」說了,又看床上賈珠蒙著被躺著,又想起他小時的情景,心內酸楚,也陪著落淚。王夫人聽了這兩句,強撐著道:「嫂子說的話我如何不明白。只是嫂子也知道,我統共這麼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年輕輕就這樣去了,叫我如何忍心。」
邢夫人也是一時忘情,就陪哭道:「你說這話,我豈不是更該傷心,你尚且有寶玉,還有指望,我卻是一點骨血也無,雖不用這些來要債的傷心,可到我一口氣沒了時,又有哪個在我靈前燒紙呢。」不想她那句「不用這些來要債的傷心」無心話聽在王夫人耳中,便是邢夫人笑她死了兒子白操了半世心,心上十分恨怨,哭聲就頓了頓,張了淚眼看了看邢夫人,又瞅了瞅躺在床上的賈珠,即恨卻悲,又做聲不得,只是放聲而哭。賈珠的姨娘,丫頭,王夫人自己帶了來的丫頭,王熙鳳的豐兒,裕兒等圍著王夫人勸解。邢夫人見這樣,也知道自己說錯話兒了,就遞了眼色於王熙鳳,只推說去見賈母,也就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