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因想著自己家的女孩子,若是沒甚意外,是要去差不多的人家做正房嫡妻的,這些接待人客,款待友朋的事總要一一學起來,就拿著秦可卿做例子,正細細同元春分說,忽然眼角就瞥見了王夫人坐在下頭,悄悄地拿著帕子擦眼睛,便道:「我瞧你淌眼抹淚的,可是誰給你委屈了?」王夫人忙立起身來,元春見自己母親站了起來,自然不能再坐,也就立了起來,又退開兩步,從腳踏上走了下去,就在王夫人身邊站了。
王夫人將個帕子攥得死緊,臉上有些發白,暗自埋怨王熙鳳去了就不回來了,對著一個娘家寒素的沒過門的堂侄媳婦,哪裡來的這些話說,只是婆婆問話,又不能不答,只得掙扎道:「老太太,昨兒晚間老爺回來,說是從內務府傳來消息。過了年朝廷要選秀了。」賈母眉頭一皺:「這是好事,你哭什麼?」王夫人叫賈母這句問的一楞,慢慢才道:「老太太。我只是瞅著您和元春這樣親熱,想著要是她真選上了,怕是再不能在老太太跟前盡孝了,忽然就心酸起來。」賈母聽了,就道:「這也是你的孝心,只是這樣的話,以後不可再說,我們什麼人家?哪裡能只想著一家子團圓。」又問元春:「你太太說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元春正立在王夫人身側,聽了賈母這話,臉上微微一紅道:「老祖宗,父親昨兒回來已然訓教過了。」賈母便道:「好孩子,你告訴我,你心裡怎麼想的?」元春臉上漲得飛紅,知道賈母是個有見識的,又活了偌大年紀,想來是試試自己清濁,不可不小心答話,故此定了神,細想了回才道:「老太太。我也不敢就說有什麼主意。留牌子也罷,撩牌子也好,都是命數。只不敢辜負了老太太,父親,母親素日裡的教導罷了。」賈母聽了,也就一笑道:「你既有了打算,我也就放心了。」
王夫人瞅了元春一眼,心上微微一鬆,臉上擠出一絲笑來,向著賈母道:「叫老太太一說我也就明白了。不想我竟沒個孩子有見識,叫老太太生氣了。」元春也在一邊幫著勸說了幾句,賈母本就沒真惱王夫人,也就丟了過去,她祖孫母女三個正說話,外頭小丫頭忽然來傳報,說是璉二奶奶來回話。賈母就道:「這孩子身子才好,送了秦氏去歇著,也該回去歇歇才是,怎麼上我這裡來了。」說了就叫進。
就聽得外頭傳來王熙鳳的笑聲道:「老祖宗,你吩咐的差事啊,我可辦完了。」說著就從外頭進來,臉上正滿是笑,一眼瞧見王夫人頰帶淚痕,又看元春也是眼圈兒微紅,心知有事,便收了笑容,規規矩矩在賈母跟前站了,回說:「我方才奉了老祖宗的話將秦氏送在了松間閣,我也瞧過,各色東西都齊整了,連著秦氏自己帶了來的丫鬟婆子,也有三四個人在跟前伺候。老祖宗瞧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賈母便問:「那孩子你瞧著怎麼樣,家世不要緊,頂要緊的是穩重。」王熙鳳情知賈母是成了精的老人,不敢弄鬼哄她,便回道:「老祖宗,我年紀輕,見識淺,只瞅著秦氏不大愛說話,這一路過去,連路上的景致也不敢多看,許還是個謹慎的。」王夫人就道:「你大妹妹方才也說,秦氏是個沉默的孩子,提起家人來也不敢傷心,想是才來我們家,生疏著,日子長了,知道我們家不是那等仗著祖宗餘蔭就瞧不起人的輕薄人家,也就會好的。」王熙鳳忙笑道:「大妹妹是老祖宗親自教養的,有一雙慧眼,自然是沒錯的。哪裡像我,又沒個見識,又沒個決斷,老祖宗太太們好容易抬舉我,我還不能把事辦全了,該打,該打。」
這樣的奉承,賈母如何聽不出來,故意道:「你這是藉著誇元春丫頭奉承我呢,打量我聽不出嗎?你哪裡是真心討打,分明是要人誇你嘴甜呢。」王熙鳳只是笑道:「到底是老祖宗,我還以為我這算盤打得高明,既哄了老祖宗高興,又能得老祖宗誇獎,一舉兩得。沒想到老祖宗一耳朵就聽出來了,真是白費心機。」賈母就笑,一手攬著元春,一手點著王熙鳳道:「你這嘴啊!」一邊的王夫人也陪著笑了回道:「難得鳳丫頭嘴甜,能哄老太太喜歡。」
王熙鳳便笑道:「老祖宗,我一進來,瞅著二太太同大妹妹眼睛都紅紅的,老祖宗臉上也不痛快,便想著逗老祖宗笑一笑,只要老祖宗笑了,便是我的福氣了。」賈母聽了這話,反歎道:「你也和你二太太一樣,是個有良心的也是個懂規矩的,你們姑侄倆回去歇著罷,尤其是鳳丫頭,雖年輕,自己身子也要知道保養。元春丫頭你留下。」王夫人同王熙鳳聽了這句,便知道賈母是有話要吩咐元春,答應一聲都退了出去。
走在外間,王熙鳳正要回房,王夫人就叫住了她,王熙鳳站住腳,臉上一笑,問道:「太太有什麼話吩咐?」王夫人道:「秦氏在你大妹妹附近,你沒事也要過去瞧瞧。你大妹妹外頭看著精明,到底是花朵兒一般捧大的,比不得外頭的孩子見多識廣。」王熙鳳知道這是說秦氏有心計呢,也不去分爭,只笑道:「知道了。太太放心。」王夫人歎道:「我也知道你才好,只是你大妹妹小,眼瞅著又要選秀,自然顧不過許多去。你珠大嫂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有身子,我也不敢累著她,想來想去也只有依仗你了。」說話間就拉起王熙鳳的手拍了拍:「說句實心話,我們嫡親姑侄能在一處,也是造化。我不信你還能信著誰呢?」
王熙鳳經歷過一場生死幻劫之後,早就曉得,自家這個姑母,心眼子裡除了她和她那寶貝兒子寶玉,再沒第三個人,當時賈璉因自己害尤二姐墮胎,又有放債盤利之事,只說自己壞了賈府名聲,只要休妻。那時自己父親叔父皆已亡故,便去求她,不想這個口口聲聲念著彌陀的親姑母,竟是一句求情的話兒也不肯說,實實的叫人心寒。如今再聽得這樣哄鬼的話,真是叫人好笑。王熙鳳只覺好笑,臉上的笑容卻愈加的深了。王夫人哪裡曉得眼前這個侄女兒已然不是從前那個侄女兒,看著她笑,只當著她信了她的話,也笑了,拍了拍王熙鳳的手,不待她說話,鬆手去了。王熙鳳看著王夫人走遠,臉上笑容才斂了,帶著豐兒平兒並幾個丫鬟婆子回房去了。
待回到房前,還沒進去,就見傅綠雲急急過來,在王熙鳳眼前蹲了蹲,不待王熙鳳開言就站了起來,往王熙鳳眼前一湊,輕聲道:「奶奶,你才去了沒多會兒,二爺就回來了。我和鄭家姐姐要進去伺候,叫裕兒姑娘給攆了出來,只說奶奶不在,我們不能進奶奶的屋子。如今二爺和裕兒姑娘還都在屋子裡呢。」說在這裡,就住了嘴,一雙眸子極快地瞟了王熙鳳一眼。
王熙鳳微微低了頭,拿著帕子掩了掩嘴角,才道:「裕兒是我跟前的丫頭,二爺回來了。她伺候著,哪裡錯了規矩?就值得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來同我說話?莫不是說,你打量著你們家二爺是個不尊重的人,還是說我不會調理自己的丫頭?」說到後來,王熙鳳就把聲音提得高了,果然就聽得屋子裡頭有響動,轉而門簾子一掀開,裕兒急急出來,臉上漲得有些紅,堆了一臉的笑道:「奶奶回來了。二爺在屋子裡呢。」
傅綠雲因見賈璉回來就進了王熙鳳的屋子,偏王熙鳳不在,屋子裡只留了兩個大丫頭,都生得有顏色,又知道自家二爺素來愛個新鮮顏色,心裡不免臆度起來,只怕二爺收用了王熙鳳的丫頭,將來開了臉做房裡人,因是王熙鳳跟前得意的人,自好壓過她們一頭去。此時看得王熙鳳回來,又想著她從來是個嚴厲的性子,雖然這兩日和緩了許多,本性豈能一下就變了,所以上來說了幾句,想來她也不能眼瞅著自己的丫頭在自己眼皮底下勾搭自己丈夫,不想反叫王熙鳳訓了一回,臉上就紅透了,戰慄立在一邊兒,不敢再出聲。傅綠雲知道的事,鄭雪娥如何不知道,只是她比傅綠雲乖覺,不來出這個頭,隔著屋子果然聽見傅綠雲叫王熙鳳訓了,心下高興,偷著笑了回。
王熙鳳瞅了瞅裕兒,卻見裕兒的腳卻是往後一縮,目光閃爍,不敢瞧自己,心中便明白傅綠雲說的不差,這個裕兒還是同以前一樣的巴高望上,想著做姨娘呢,也不理她,甩手進房。才撩起臥室的門簾子,果然見賈璉立在屋子正中,光頭沒帶帽子,臉上那雙含情桃花目微微漾著水色,身上的交領直裰的下擺有些褶皺,腰間繫的絲絛更是半松著,手上不住地轉著塊銅錢大小的碧玉玨。王熙鳳故意咳嗽一聲,賈璉便似才曉得她回來一半,忙過來幾步就把王熙鳳的手一拉,笑道:「奶奶回來了?怎麼去了這半日。」
王熙鳳美目斜了他一眼,把鼻子輕輕一哼,一半兒是笑一半兒是刺地道:「我還以為二爺巴不得我晚些回來呢。」賈璉臉上就有些紅,也是假意兒咳嗽一聲:「我想著你身子才好就在外頭奔波,不過問你一句,也是關心你的意思。你就來說這些,好沒意思。」王熙鳳道:「我不信我和傅氏在窗子外頭說的話兒,二爺沒聽著。」說著,又帶著些嗔怒地橫了賈璉一眼.
賈璉只得笑道:「你理那個賤蹄子胡說呢。她不過是嫉妒我總不往她屋子裡去,故意生事。我哪裡至於急得這樣。我不過是問問裕兒你昨兒睡得怎麼樣,又問問她你在王家時愛些什麼罷了?你也不想我點好的。」王熙鳳心裡哪裡會信,口中卻笑說:「原來是我委屈二爺了。我給二爺賠不是了。只是我也有句話說在頭裡,我不是當真不能容人的,只看鄭氏傅氏就知道了,我要真嫉妒,哪裡容得下她們。日後二爺要是愛著哪個,只管同我說了,我不敢攔著,自然讓二爺收了。二爺若是不同我說,私下做了些什麼,可別怨我不給二爺留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