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門內大院落後有五間大正房,便是賈政同王夫人所住的榮府正內室。王熙鳳在門前站了,早有丫鬟通報進去,王夫人聽得王熙鳳來了,便叫人請了進去。丫鬟就引著王熙鳳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裡,正面的炕上的炕桌已然撤去,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炕上坐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生得粉妝玉琢,如同玉孩兒一般,便是賈母的心肝寶貝孫兒寶玉了。王夫人就坐在西下首的炕沿上,看著兒子在炕上玩耍。見著王熙鳳來了,只是微微笑道:「我聽著你已經給老太太,你太太都請過安了?這就好。我本來還憂心著你心裡眼裡只有我這個姑母,倒把你正經婆婆靠後,你既那樣懂事,我也欣慰。只是好好兒的怎麼就睡了那麼久呢,小孩子家家的,也該保重身子才是。」
王熙鳳立在床前聽了,眉毛也不曾動一下,臉上只淺淺掛著笑,待得王夫人說完了,這才道:「太太教訓的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地,這一睡就好幾日,太太疼我,我還這樣不爭氣,真是叫太太失望了。」說了眼眶微微一紅。
王夫人摸著寶玉的頭,卻是抬眼看了王熙鳳一眼,見她還站著,便道:「你這孩子,怎麼睡傻了,自家姑侄還外道,快坐了。」說了就攜王熙鳳上炕坐。王熙鳳瞅著笑得和氣的王夫人,臉上也是一笑,就在她下手的椅子上坐了,看了看趴在炕上翻著七巧板玩兒的寶玉,笑道:「幾日沒見,寶兄弟倒是長大了許多,這眉眼更俊秀了。」
說到寶玉,那是王夫人的心肝寶貝,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出慈母的神情來:「你沒生過孩子不曉得,這三四歲的小孩子正是長的時候,幾日不見就又是一個模樣。」說著,伸手理了理掛在寶玉頸項上的金項圈上吊的寶玉落草時銜了來的那塊石頭下的五色穗子,寶玉便抬了頭對著王熙鳳笑了笑。王夫人老來得子,又是個有來歷的,不免心愛,看著他笑,格外喜歡,就抱了在懷,摩著寶玉頭頂細軟的胎發,歎道:「我的兒,有了你,我還稀罕哪個。兒啦,見了你鳳姐姐怎麼也不叫一聲,好沒規矩。」
王夫人這話說得王熙鳳拿著帕子掩了掩嘴角。她自是知道,在王夫人產育寶玉之時,賈政把王夫人身邊的一個叫做翠茵的家生子的收了做通房,生的長女,只比寶玉小了兩歲不到,叫做探春,賈政稟過賈母之後,便將翠茵開了臉收做了姨娘,因她娘家姓趙,便叫做趙姨娘,算著日子,該是懷上賈環了,王夫人心裡自然不能暢快。王熙鳳從前同自己這個姑母那真是一條心的,如今卻是淡了許多,聽得她口出怨言,雖不至於覺著暢快,再也沒了同仇敵愾之意,只是垂了眼道:「太太,寶兄弟還小呢,一時想不到叫人也是有的,快別怪他。我瞅著,寶兄弟眉清目秀的,定是個聰明孩子,日後太太靠著珠大哥同寶兄弟兩個,自然有享不盡的福。」說到這句,王熙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來:一個沒幾年活頭,一個只曉得風花雪月,靠著他們兩個,怕是做夢呢。
王夫人哪裡曉得王熙鳳心上這句,只看著她笑盈盈誇賈珠同寶玉,便高興,認作是真,嘴上卻道:「我們家還用得著他們出力嗎?只消他們兩個平平安安的,我便沒白念阿彌陀佛了。」王熙鳳口中只是應承。她姑侄兩個說話間,王夫人跟前的丫頭碧草走了過來,先向著王熙鳳福了福,笑道:「二奶奶來了。」轉頭又向著王夫人道:「太太,趙姨娘跟前的小丫頭瑞香來了,說是趙姨娘身上不好,小肚子疼,想找個郎中來瞅瞅,來請太太示下。」王夫人聽了這句,就把寶玉擱回床上,抬頭向著王熙鳳道:「你聽聽,懷個身子便張狂成這樣,不過就欺著我心慈手軟,好說話罷了。只可恨我身邊竟沒個得用的人。」說了就看了碧草一眼。
碧草是王夫人身邊用得著的,看了王夫人這樣,如何不明白,便笑說道:「只可惜我們珠大奶奶性情溫和,且有了身孕,不能替太太分憂,倒是璉二奶奶,我常聽著太太說,二奶奶在家時,大舅老爺是假充男兒教養的,雖是女兒家,最是聰明能幹,殺伐決斷的比幾個舅爺都強呢。」王熙鳳兩世為人,聽了這話如何不明白,這是哄著她往前頭站,拿著她當槍使呢,也就笑了:「那是太太抬舉我,我一個十多歲的人,能聽過什麼,經過什麼,有什麼見識?不過是嘴上會說罷了。只是太太要有吩咐,指點下來,許還能替太太分憂。」
王夫人便笑道:「聽聽鳳哥兒這嘴,什麼話兒都能叫你說得讓人高興。你既肯走這一趟,說不得我就要差使你了。你往趙姨娘那裡去瞧一眼,看看她那裡不舒坦了,能做主的你便做主罷。」王熙鳳答應了,立起身來就退了出去,來在小正房門外,平兒接了上來,便問:「奶奶可是要回去?」
王熙鳳覷著眼兒瞅了瞅頭上明晃晃的日子,又看了看站在身前低眉順目的平兒,嘴角兒一彎,暗道:我只道自己聰明強幹,卻是個蠢人,自己把個惡人做了去,倒叫她得了溫和憐下的名聲。想畢便道:「趙姨娘那裡不大舒坦,太太吩咐我去走一遭。你隨我一起去吧。」平兒聽了這話,忙答應了,就跟在鳳姐身後半步,一起到了趙姨娘的屋子前。
趙姨娘是家生子出身,雖生了二小姐探春之後抬了姨娘,這算是賤妾的。更有賈政喜歡趙姨娘青春貌美,只是賈政是個念舊的人,斷不會有了寵妾便忘了賢妻,何況這個賢妻還是老太太喜歡的,故此也沒多抬舉趙姨娘。也虧得王夫人是個大度的,賈政沒說,她也撥了兩間屋子同瑞香丁香兩個小丫頭給趙姨娘,只是離著她同賈政住的主屋甚遠,地段兒倒是不錯,這屋子前的甬道白日裡走動的人也多,倒是熱鬧。
王熙鳳帶著平兒走在屋前,丁香早看見了,已然接了過來,先是給王熙鳳問了安,又道:「二奶奶,我們姨娘小肚子疼得厲害,奶奶快去瞧瞧罷。」王熙鳳微微一皺眉,依著她本性,幾乎就要說:「放你娘的屁,我去瞧什麼,我又不是大夫!」只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反道:「疼多久了?」
平兒是熟知王熙鳳脾性的,聽了這句,倒是有些吃驚,看了王熙鳳一眼,丁香卻是不明白,看著這璉二奶奶說話甚是和氣,膽子也大了些,回道:「都有半個多時辰了,姨娘實在忍不住,這才來求太太,二奶奶的。」王熙鳳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想了想才道:「怎麼好好兒的就疼了。」說了抬腳就往趙姨娘住的正房裡走。
趙姨娘正蜷在床上,臉兒疼得發白,見王熙鳳進來,掙扎著要坐起來,王熙鳳忙過去按著:「怎麼疼得這樣?」趙姨娘聽得這璉二奶奶聲口和緩,也就顧不得她是王夫人的嫡親娘家侄女,一把抓著王熙鳳的手道:「二奶奶,都是我嘴饞,貪吃了些涼東西,如今疼得受不住,求你和太太說一聲。便是不看著我從前服侍過太太一回,也念在我肚子裡是老爺骨血的份上,救救我母子。」一邊的丁香也說:「二奶奶,我們姨娘已經拉過兩三回了。」
王熙鳳的手叫趙姨娘抓得生疼,又一看趙姨娘的肚腹隆得極高,總有七八個月的樣了,她是經過事的人,知道腹瀉對孕婦來說,最是傷身,心中盤算了回,王夫人叫她來,又叫她自作主張,那是不打算理這事。若是自己順著她的意思,只消再拖個片刻,趙姨娘這一胎只怕保不住,要是算起舊賬來,叫她小產了也不為過,自己雖可用年輕不懂事來開解,可是老太太知道了,不一定喜歡,倒是白便宜了王夫人。若是管了這事,王夫人那裡不大好交代,日後相處不易。也是王熙鳳素來有主意,片刻就定了心,不管怎麼著,都要扯著王夫人在內,便道:「平兒,你速去回太太,就說我年輕不知事,實在拿不定主意,唬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請太太個示下。」趙姨娘聽得王熙鳳這句,倒是安心了些,只是腹中依然疼得厲害。
王夫人看著站在自己跟前討主意的平兒,只覺得額角一跳一跳的疼,這一個個的都不叫她省心,又想,這怕也怪不得鳳丫頭,她到底沒經過事,定了定心才道:「鳳哥兒還在趙姨娘哪裡?」平兒飛快瞅了王夫人一眼,輕聲道:「趙姨娘抓著奶奶不肯鬆手。」王夫人聽了這句,卻道:「大家子嫡出小姐出身,倒和個。」餘下半句又不說了,只道:「趙姨娘也做了兩年姨娘的人,我也不曾虧了她吃虧了她穿,怎麼還饞得跟沒見過一樣?傷了脾胃不說,要是傷了孩子可怎麼好!」說了,便叫周瑞家的去請郎中。
郎中來時,趙姨娘又腹洩過兩三回了,臉兒白得跟紙一樣。郎中診視了之後,倒是沒說了什麼,只說是吃了不該吃的,若是常人倒也沒有大礙,只是病人是個有身子的,如今洩多了,怕是傷了胎氣,以後要好好保養胎胞,不然怕保不住孩子。說了就開下藥方來,平兒接了,轉手給了王熙鳳。
王熙鳳從前嫁來賈府以前倒真是雖有學名,卻是不認字的,自替王夫人當家以後,也慢慢識了不少字,藥方還是看得的,就看過了,又問了些如何照應病人的事項,吩咐了瑞香丁香兩個仔細伺候。待得王熙鳳這裡看過藥方,自有下人去抓藥,那郎中領了賞,也做辭而去。
雖有郎中開的藥方子,到底這一回趙姨娘也狠動了胎氣,便依著郎中吩咐,只是靜臥休養,倒把個賈政拋在了一邊。王夫人又說自己年歲大了,趙姨娘又有身子不方便伺候,就把周瑞的一個遠房侄女叫做如雲的,給了賈政做姨娘,因她姓周,都叫她周姨娘。王夫人這樣周到仔細,闔府上下就沒有不說王夫人賢惠的。
趙姨娘如今身上不便,王夫人又說寶玉纏她,只推賈政往周姨娘房裡去,賈政是個無可無不可的,,周姨娘雖沒有趙姨娘那般美貌,也頗看得過去,性子更是溫順老實,賈政倒也滿意,只是趙姨娘心中泛酸,背地裡不免有些言語傳在了賈母,王夫人等處。王夫人倒是沒說什麼,賈母就道:「我以前看著她好,自己家的家生子,長得還俊,知根知底的,比外頭買的強。不想正經太太還沒說什麼,她倒這樣爭鋒吃醋,可知是個賤骨頭!」賈母這話一出,王夫人自然是奉承婆母的意思,待著趙姨娘就比從前冷淡,賈府上下哪個不是生了兩隻勢利眼,一顆玲瓏心,看著趙姨娘失了兩層要緊主子的歡心,不免就看不上趙姨娘,暗地裡作踐嘲笑,這些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