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月上三竿,乾清宮外1,今晚參加壽宴的那些阿哥、福晉,以及皇太后、皇太妃和其他各宮妃子格格們,此刻都齊聚在戲台前觀賞表演,真可謂是「濟濟一堂,人滿為患」。
戲台上,那扮作嫦娥的老旦正在引吭清唱:「清光獨把良宵占,經萬古纖塵不染。散瑤空,風露灑銀蟾,一派仙音微颭……」2
老旦的唱腔很美,坐在底下的那幫人無一不聽得如癡如醉,還有人附和著打起拍子。誰也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的角落裡鬼鬼祟祟地出現了兩個身影,正是從永和宮偷偷溜過來的陶沝和小十六。
也不知道是不是陶沝的運氣好,今日唱戲點的這出正是昆曲《長生殿》裡的第十一出《聞樂》,講得內容則是楊貴妃夢中得嫦娥賜《霓裳羽衣曲》的故事。
陶沝兩眼直直地望向這會兒正在戲台上唱的,忍不住用手肘推了推貓在她身旁的小十六,問道:「你方才說的那個人是指她嗎?」
小十六探出腦袋往戲台上望去,只看了一眼便篤定地回過頭來朝陶沝搖頭:「不是這個,我記得,他是扮作楊貴妃的……」
「哦?是嗎?」陶沝狐疑地瞪大眼睛,重新回轉頭朝戲台上張望。「那她現在在哪裡?」
小十六也循著她的目光四處找尋了一番,繼而確定地點頭道:「姐姐,楊貴妃這會兒好像還沒出場呢,你再耐心點等等吧……」
陶沝回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再度出語確認:「十六阿哥,那個人……當真有你說得那般厲害麼?」
「嗯!」小十六再次肯定地點頭,「你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了……」
嘁!幹嘛搞這麼神神秘秘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名戲子罷了,就算再怎麼厲害,難道還能長成什麼三頭六臂不成?
陶沝一邊在心裡暗自腹誹,一邊卻也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台上,生怕自己錯過某人出場的重要鏡頭。
而就在兩人剛才這一問一答間,戲台上的那名老旦已經差不多唱到了末尾:「……你看魚鑰閉,龍帷掩,那楊妃呵,似海棠睡足增嬌艷……」
唱完,又亮聲喚了一句,「楊娘娘起來。」
話音剛落,一名青衣扮相的女子便在一縷青煙裊裊中飛步上場。
與此同時,小十六趕緊在旁邊一扯陶沝的衣角,指著才上場的那名青衣小聲說道:「姐姐,就是他!」
咦?陶沝被他這樣一扯,從剛才起就一直瞪著戲台上的那兩隻眼睛頓時瞪得更加大了,而後,待她看清剛才那名青衣的相貌時,陶沝更是一個沒忍住,當場叫出了聲:
「哇塞!美人吶!」
這一聲憑空冒出的讚美聲明顯過於突兀,使得現場那原本顯得十分和諧美好的聽戲氣氛被狠狠打斷,而戲台上那名此刻正唱到一半的青衣也是不由自主地一滯,繼而有意無意地往陶沝這邊瞟來一眼。
至於原本坐在底下聚精會神盯著台上唱戲的那些人此刻則皆是愣住,隨即便齊刷刷地一起回過頭,往發出聲音的這個角落裡望了過來——
見此情景,小十六趕緊眼明手快地把適才禁不住直起身子探出頭的陶沝給拉了回來,而陶沝呢,這會兒也自知失言闖禍,連忙抱歉地沖小十六吐了吐舌頭。
因為兩人還算躲得及時,所以大部分人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正疑惑間,戲台上已經重新開唱,大家的注意力頓時又被陸陸續續地重新吸引了回去。只有少數幾個人的眼光仍舊落在剛才出聲的角落處,眼神幽幽,似是若有所思。
而這時候的角落裡,小十六已經用手點著陶沝的鼻子開始小聲說教:「姐姐,你剛才怎麼可以出聲?如果被人看到的話,那該怎麼辦?」
「對不起嘛,人家不是故意的啦!」陶沝顯然沒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也會被比自己小八歲的人說教,但又自知理虧,只得低著頭裝可憐:「可是,人家,人家畢竟是難得才能見到這麼漂亮的美人啊,當然會……嗯,有些情不自禁嘛……」
聞言,小十六沒來由地抽了抽嘴角,臉上的表情明顯泛起了一絲鄙夷。他冷著嗓子一字一句道:「姐姐,他是男的!」
「啥?」陶沝聽罷當場大驚,差點又重新跳起身來沖小十六出聲大叫,但隨即便想起自己此刻所處的處境,只得忍了下來:「你,你怎麼知道?」
不是吧?!如果剛才那傢伙真是男人,那,那他未免也長得太美了一點吧……嗯,九九都可以燒香拜佛去了,因為總算有男人長得比他還美了……
「我自然是親眼看到的!」面對陶沝此刻的質問,小十六卻是答得不慌不忙。「今日我跟著皇阿瑪去戲班子裡看過,他有過來行禮的……」
「當真?!」陶沝心裡一陣可惜,但嘴上卻也不肯輕易服輸。「不過我也沒說錯啊,美人也不一定就是指女的,男人也可以的……」
「……」聽她這樣一說,小十六也沒再往下接話,只換了話題重新說道:「桃子姐姐,那我們等會兒去他房間裡找他吧?」
陶沝一聽,當即又驚又喜:「你知道他的房間在哪?」
「嗯!」小十六肯定地點頭,隨即很是自然地牽起陶沝的一隻手,邊說邊往後走:「跟我來——」
鑒於小十六難得擺出這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陶沝一時間也不忍生疑,只得緊緊跟在前者身後亦步亦趨。中途七轉八轉地繞了好幾圈,最後果然是順利來到了這個戲班子的「後台休息處」。
所謂的後台休息處,其實也是這個戲班子今日居住的地方,就在距離乾清宮不遠的太極殿裡邊的一個小院。
陶沝和小十六踏進院門的時候,裡面正忙得一塌糊塗。每個人都走來走去,風風火火地忙著打點自己負責的事務,力保今晚的這場演出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意外。
據小十六所說,一般在院子裡做事的這些人大多都不負責上場,也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後勤管理工作人員,專門負責打雜,而真正上場負責扮演「生旦淨末丑」的那些唱角們,則都是有其專屬的休息房間的。
陶沝隨手抓住一個從旁邊經過的看樣子像是負責運送道具的大漢開口打聽:「請問,唱青衣的那位姑……不,公子是住在哪兒?」
她這話一出口,被問的那名大漢當即很是有些堤防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幾眼,隨即又轉過頭去瞟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小十六。興許是覺得這兩人身上的衣飾裝扮明顯都屬上乘,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便抬手指了指院子最裡面的一間屋子,回道:「白芙蓉住在那間。」
啥?芙蓉?
一聽到這個稱呼,陶沝的腦海裡便立刻猶如條件反射般地躍入了一張人神共憤的大臉,心中也陡地冒出一絲莫名的失望。呃,還真是褻瀆了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啊……唉,這人取的什麼破名字啊?叫什麼不好偏偏叫芙蓉?
陶沝搖搖頭,努力甩去腦海中的那張臉,而後深吸了一口氣,領著小十六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管對方叫什麼,她還是決定先看人再說。而且,白芙蓉這個名字,應該也只是那人的藝名吧?
那間屋子裡此刻應該已經有人在了,陶沝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窗紙裡透出的昏黃燈光。
出於禮貌,陶沝在外輕輕地拍了三下門,沒多久,就聽到從裡面傳來了一個充滿磁性的慵懶嗓音在問話:「寧兒,可是那邊又有什麼吩咐?」
寧兒?誰啊?
陶沝滿腹狐疑地側過頭,瞥了一眼就跟在她身旁的小十六,無聲地作出口型。而小十六也同樣作疑惑狀地衝她搖了搖頭。
陶沝撇撇嘴,決定繼續敲門。
「怎麼了?究竟是……」見外邊的人許久不曾答話,裡面那人懶懶的嗓音頓時由遠而近,並在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戛然而止。下一秒,他臉上那原本淡定的神情已然生出了幾分懷疑:「你們是何人?」
哇!美男,絕對的美男,而且,絕對比九九還要妖上幾分……
沒想到自己這會兒竟能與美男如此近距離地打了個照面,剎那間,陶沝的語言系統當場盡數歸零,嘴角的口水更是「嗒嗒嗒」地往下滴個不停。
冷不防開門就見到站在外面的人居然擺出這副花癡模樣,那人很是嫌棄地皺了皺眉,語氣頗有些不善地回道:「你們……來找誰?」
不知道為什麼,望著那人此刻臉上的這一系列表情變化,陶沝的腦海裡突然不自覺地冒出了一個詞——傲嬌受。
「呃,我是……我們是來……」因為美男效應的影響通常是極其巨大的,所以陶沝的語言功能一時半會兒還得不到完全的恢復,說起話裡明顯有些語無倫次。
見狀,小十六忍不住在旁邊狠狠地瞪了陶沝一眼,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而後便果斷接上她的話茬道:「我們是來學唱曲的。」
「噢?」聽小十六這樣一說,那人立刻斜斜地衝他一挑眉,而後細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兩人的衣飾裝扮,跟著又是一挑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就是……」小十六正想答話,陶沝卻已在這時迅速回轉神來,趕緊快一步用手摀住了他的嘴,搶在其之前衝那人陪笑臉道:「呵呵,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有點口不擇言,還請您見諒……」
說罷,她又低下頭,目光堅定地朝懷裡的小十六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再說話了。不想,卻對上後者那一臉的不理解。
陶沝有些鬱悶。
真的不是她這會子莫名其妙要打斷小十六的話,而是她已經看出來了,剛才那人提問題的時候,其臉色就已經很難看了,只是小十六這邊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的樣子。這也難怪,小十六畢竟是阿哥出身,而這些所謂的戲子在其眼中,身份自然不可能高貴到哪裡去,確切地說,在這些阿哥的眼中,除了自個兒的皇阿瑪、母妃,以及兄弟姐妹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奴才。而對於奴才,他們自然是不用講什麼好脾氣的。所以,小十六剛才在講那番話的時候,語氣中很是自然地充斥一種理所當然的味道,讓人聽起來覺得甚是有些不舒服。
「……」眼見陶沝手腳利索地摀住了小十六的嘴,那人很是有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略微滯了一會兒,復又淡淡發問。而這一次,他說話的語氣已遠比剛才恭敬了許多:「你們到底有什麼事情?」
「唔……能否請你先看看這個——」只要一被美人問話,陶沝總會不自覺地陷入「大腦當機」狀態——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亦或是說了,卻又辭不達意。想了想,陶沝只得先把一直藏在懷裡的那頁唱詞恭敬呈上,以靜制動。
那人接過紙,表情淡淡地往上面掃了一眼,卻在看到寫在最右邊的那則標題時當場一愣:「貴妃醉酒?」
「嗯!」陶沝低著頭答話,「就是你剛才唱過的那個有名的楊貴妃,我們……嗯,很想學這一段唱詞,可是……」
那人細細地看了一遍陶沝所寫的那頁唱詞,眼中隨之不自覺地閃過了數道精光。他抬起頭望向陶沝道:「敢問這位姑娘是從哪裡得來的這一唱詞,我之前好像從未聽過還有這齣戲……」
陶沝這會兒正抬頭偷偷瞄他呢,卻見對方突然看向自己,當即又嚇得趕緊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地答道:「呃……我是從別人那裡得來的,覺得這詞寫得甚好,所以……」
那人再度掃了一遍紙上的唱詞,很是贊同地點頭道:「這詞兒的確寫的不錯。」
「是青衣、四平調唱的,所以……」陶沝囁喏著答話,正想抬起頭來繼續問對方是否懂得這一唱調時,不料,卻正對上了對方此刻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的眼睛——
據說,這唱戲人的眼睛都像一尾活魚一樣,動靜輾轉間,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波光流轉其中,靈動得彷彿會與人對話。陶沝以前還不太相信,但現在,特別是此刻,卻由不得她不信。
於是乎,陶沝此番又毫無意外地被某人的這一眼神給刺激地再度發起花癡來,直到被身旁的小十六再度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後,她才終於重新回過神來,隨即紅著臉低下了頭。
嗚嗚,眼前這種妖孽美男的驚人魅力,果然不是她這樣的普通人所能輕易承受的……上帝啊,拜託千萬別再變著法兒地考驗她了,她完全沒有任何定力的啊……
正當陶沝這邊在心裡雙手合十地向上帝禱告祈願時,那人卻是突然沒來由地失聲一笑,繼而收起那頁紙,
側身退開一步,沖兩人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道:「你們進來吧!」
吔?!
該不會是天要下紅雨了吧?這傢伙剛才明明還擺出一副看他們倆完全不順眼的樣子,沒曾想才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他居然就請他們倆進房間了……嗯,看來梅蘭芳大師寫的唱詞果然給力,幸好她當初背了……
因為完全沒料到自己默寫的這一篇唱詞竟能起到如此強大的影響力,所以,即使已經聽到某人說的這句話並確信自己沒有聽錯,陶沝還是用疑問的眼神朝某人再次確認了一番,這才半驚半喜地拉著小十六走進了房門,並走到屋子中間站定。
許是臨時用來住人的關係,這間屋子的裝潢並不十分講究,而其中的傢俱擺設也屬偏少。陶沝環顧了一圈,發現只有一張靠牆且正對著房門的紅木五屏羅漢床,一個紅木四件櫃,一個紅木梳妝台,而後面這兩件傢俱是擺在同側的,位置與床相側,還有就是擺在正中央的紅木鑲石圓桌,以及擺在旁邊的、與其配套的四個紅木鑲石凳……
整體給人的感覺似乎略有些樸素。不過細看之下,倒是可以進一步發現這間屋子主人的不拘小節——
那張羅漢床上有明顯睡過的痕跡,櫃子的門開了半邊,裡面的戲服飾品露出大半,梳妝台上各種化妝用的胭脂水粉是凌亂放置著的,且有好些還大開著蓋子,就連桌上的茶壺茶盞也是被隨意擺在桌面……
而此刻,這位所謂的房間主人正大大咧咧地歪倒在石桌旁,手裡一邊捻著那頁唱詞,一邊時不時地轉過頭來,打量著陶沝的表情變化。
雖然明知道讓對方產生興趣的不是自己這個人,但陶沝還是頗有些緊張兮兮地拉著小十六的手,不明所以地望著眼前的某人,心裡怎麼也猜不透他把他們倆叫進房間來究竟所謂何事。
就在這間屋子裡的沉默氣氛快要到達爆發的邊緣時,那人終於率先開了口,語氣仍是淡淡的,且話也說得沒頭沒腦:「白子涵。」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雖然那張傾城傾國的臉始終都對著手裡的那頁紙,但那雙如活魚般靈動的眼睛卻是有意無意地趁著空檔往陶沝這邊瞟了一眼,而且還帶著一絲明顯的笑意。
咦?
聽到他此刻嘴裡突然冒出的這句話,陶沝立刻抬起頭來,本能地沖對方眨了眨眼睛,神情很是有些疑惑。「百子寒」是什麼東東?
一旁的小十六也跟著露出滿臉不解其意的表情。
那人似是看懂了藏在兩人眼中的這一疑問,當下又淡淡地補充一句道:「……是我的名字。」
「嗨?!」陶沝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以這樣的方式告訴自己姓甚名誰,當即不假思索地趕緊稱讚:「好名字!這名字不錯——唔,貌似正應了那句『梨園弟子,海涵地負』的意思……」
孰料,那人卻是冷冷打斷了她的這番奉承之詞:「不是說要拜師嗎,怎麼還不拜?」
哎?!
那人話音未落,陶沝這邊又再度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這樣就可以拜師了?不是說,那些學京劇的要拜師是很麻煩的麼?而且,那些個拜師程序更是複雜得讓人頭大,怎麼到了這裡就……
「怎麼,你不願意?」覺察到陶沝此刻的愣神,那人先是有些不解,隨即便迅速會過意來,只當她是高興得忘了回話,遂忍不住笑著打趣道:「……還是,聽到這個消息太高興了,高興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啊,不是,我……不是我……」陶沝語無倫次地正想沖某人解釋說此番想拜師的人並不是她自己,卻可惜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就意外地傳來了一陣高低起伏的請安聲:
「奴才恭請太子爺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