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延康坊,賀蘭府邸。
白晝時的萬里晴空,到了傍晚,忽然狂風大作,黑雲驚飛,一樹雪白的梨花,也被蹂躪得化作滿地香泥。
賀蘭臻皺了皺眉頭眉頭,仰頭看看黑壓壓的天空,轉身進了新房。
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喜,他心愛的女子,正坐在床邊上等著他共飲合巹酒。
一跨進門,賀蘭臻的臉上便浮現出無限溫柔,他揮揮手,讓眾人退下。
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期盼已久的幸福,走到裴妼面前,她竟然調皮的閉著眼睛,賀蘭臻的唇角一勾,戲虐的笑道,「五娘,不想見到我嗎?」
他伸手去捏裴妼的臉,已經一個多月不曾見到她了,她的肌膚,一如往昔般的嬌嫩白皙,他忍不住低下頭,吻了上去,裴妼的臉有些涼。
他火熱的唇一貼上去,裴妼馬上睜開了眼睛,猛地推開了他。
裴妼有一雙攝人心魂的鳳眼,顧盼流轉間,如星光璀璨,令人深深的沉迷。
可此時的她,眼神中瞬間的震驚之後,是如冰一般的寒冷,賀蘭臻的心底,竟然打了一個寒噤,他有點害怕那雙眼睛。
裴妼沒有說話,再次閉上眼睛,眼前的人,與她同床共枕二十三年,就是化成灰,她也認得他。
但此時的賀蘭臻,竟然穿著婚服,而且,他的臉,竟如二十幾年前一般俊美無儔。
這是怎麼回事?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獨住在城外的平泉別業,陪伴她的只有一個丫鬟春曉,她生了重病,兒女雙全的她,無一人前來探病。
他們都已經忘了她這個對他們毫無幫助的母親,在他們眼裡,那個名望,美貌,智慧集於一身的女子,才是他們的母親。
她本是河東聞喜裴氏家族的嫡女。
大周開國以來,他們裴家七人封侯,三女為皇后,六女為貴人,二人為大將軍,夫人,女兒封食邑者九人,尚公主者三人,為高官顯宦者六十幾人,她的大伯,便是萬戶侯裴冀。
裴妼生在長安,長在長安,與賀蘭臻也算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得知能夠嫁給他的那一刻,她喜極而泣。
她陪他讀書,他帶著她去郊外騎馬,打球。在郊野無人處,他們相擁在一起,十三歲,他便吻了她。
她的美貌,她的馬術,她的詩詞歌賦,她的琴棋書畫,在長安城頗負盛名,人人都羨慕他,娶了一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
他們也曾經有過美好繾綣的日子,她為賀蘭家剩下兩兒一女,二子一文一武,在長安頗有才名,女兒更是艷冠長安。
只可惜,在大伯父害死父親之後,這一切的一切,便發生了逆轉。她的伯父在幼年之時,便和京中膏粱子弟為伍,因其父寵愛備至,從小就學得滿腹奸猾詭詐之術,平日裡架鷹走馬,鬥雞鬧狗,耍彈弓,戲格五,操六博,踢球射箭,玩弄良家婦女,無所不為,可謂是做盡了壞事。
裴妼的祖父裴商,卻是一個天資聰穎,照達萬情的優秀棟樑,他以外戚身份,從郎中做起,直至封為大將軍。
他一生:務在誠實,不為華飾。數次推掉增邑封官,在他去世以後,陛下親自前往弔喪,皇后親臨送殯,並賜謚號忠侯。
一切的悲劇,都發生在祖父去世以後。
伯父依仗父親的遺澤和外戚的裙帶之恩,封乘氏候,並承父任大將軍一職,裴冀居官以後,驕橫不法,嫉害忠良,心狠手辣,甚至於,連自己的阿爹也被伯父害死,只因阿爹與其父一般:好經書,善待士。
似乎是在阿爹去世的那一年,田麗珠出現了。
田家是商賈世家,起於戰亂,後因田麗珠的姐姐做了才人,一家人方搬至長安,偶然的,她認識了賀蘭臻,她幫著姐姐廢掉了皇后,殺了裴冀,裴氏一門,除了她的兄弟姐妹,無論老少,一律斬首示眾,並沒收其全部家財。
田麗珠表現出了驚人的才能,她幫助賀蘭臻成為長安首富,又助他登上大將軍之位。她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人能及。
她的溫柔,智慧,賢淑,曾令陛下再三嘉獎,並封為國夫人,她這個曾經的國夫人,已經無人記得。
她雖然稱她一聲姐姐,但她也是嫡妻,他們的身份,是相同的。
失去了一切的她,只能遠避到京郊去住,非出自她本願,但無論是陛下還是賀蘭臻,都已經流露出他們的意思。
她是陛下的親表妹,可是,那個田才人,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早就超越了她這個表妹。
因為父親崇尚節儉,她的嫁妝並不多,所以,她滿足不了兒女的種種要求,田麗珠的出現,讓他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兒女漸漸的被收買,只有她的小兒子賀蘭明跖識破了田麗珠的狡詐心思,從不為所動,卻被賀蘭臻派往了北庭督護所,如同流放一般。
她思念嬌兒,終日裡鬱鬱寡歡,終於生了大病,彌留之際,她對天發誓:如有來生,一定報仇雪恨!
上天,聽見了她的禱告嗎?
她輕輕的搖搖頭,這是夢境,不是真的。
賀蘭臻撲哧一笑,「五娘,你又調皮了,莫忘了,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裴妼猛地睜開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視賀蘭臻。
室內,燈燭明亮,映照著華麗的帷幔床,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賀蘭臻疑惑的看著裴妼,她的眼睛裡,似乎有好幾重世界,一重是淒寒刺心,一重是惆悵滿懷,一重是茫然無措。
賀蘭臻心疼了,他彎下身子,擁佳人入懷,「五娘,莫非,你不願嫁給我嗎?」
聽著他溫柔關切的話語,裴妼一時間有些恍惚,她幽幽的喚了一聲,「九郎。」按照族中序齒,賀蘭臻排行老九,人稱九郎。
賀蘭臻順勢坐下,卻讓然抱著她,「五娘,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你可知,這半年來,我朝思暮想,恨不得日子早點到來,好把你娶進門。」
一幕幕,回放在裴妼的腦海裡,恩愛,怨恨,惆悵,思念,一股腦的湧現在眼前,裴妼淚盈於睫,上天,既然你把我送回來重生,為何不是在出嫁之前。
賀蘭臻慌了,他笨拙地用手擦去她的眼淚,裴妼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哭過,這是第一次,她從來都是笑容可掬,幸福的裴妼,從來不知道愁苦是什麼?
他的手,因為總是習武射箭,有些粗糙,他便捧住了她的雙頰,用舌尖為她舔舐淚水,十六歲的裴妼,如萬花叢中的一朵嫣紅,明艷不可方物,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賀蘭臻情動起來,以前,他們都是偷偷摸摸的在郊外的別業裡恩愛,因為害怕,總是不能盡興。
賀蘭臻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緊緊摟住了裴妼,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五娘,五娘……」
他喃喃呼喚著裴妼,雙手在她的後背上撫摸著,裴妼忽然想起他們的第一次。
那時候,她剛滿十五歲,賀蘭臻送她一匹紅色的小馬駒作為生日禮物,他們相約在長安郊外騎馬,遇上暴風雨,就如同今天的暴風雨,是一樣的。
那時候,賀蘭家在郊外的別業很小,只有一個負責看門的老僕人和一個負責打掃的婆娘。
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他把自己在別業的衣服拿了出來,他一聲不吭的進了門,那時候,裴妼已經把黏在身上的濕衣服褪去。
她精美的鎖骨,白皙的玉臂,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兩人對視的片刻,裴妼發現,賀蘭臻的眼睛,就像著火了一樣,他的臉頰,紅雲滿佈,她羞澀的閉上了眼睛,發現不對,又趕緊蓋上了被子。
賀蘭臻拴好門,一步步走向她。
他一直盯著她不動,讓躲在被窩裡的裴妼覺得身上燒灼的難受,他掀開被子的時候,裴妼的胸口,一起一伏,誘人至極。
她趕緊翻個身,搶過被子蓋上。
此刻,她緊張地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
許久不見動靜,他終於忍不住扭頭看他,賀蘭臻已經敞開錦袍,瞬息間,兩個火熱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他像一頭餓狼,一點都不溫柔,用力地吻她,用力地揉捏她,她的身體一陣陣顫抖著,嬌滴滴的聲音,從喉嚨裡溢出來。
他的瘋狂,讓她從天堂,一下子到了地獄,當她哭喊的時候,他才溫柔的安慰她,吻她,並帶著她一起進入天堂。
那時候,他說,他會一輩子對她好,絕不相負。
言猶在耳,他卻背叛了她。
他愛上了田麗珠不說,還把她娶進門,與她平起平坐,同為嫡妻,更讓她心寒的是,連她的兒女,都被那個女人奪去。
憑什麼,既然重新回到過去,她怎麼能讓悲劇再次上演。
裴妼推開了賀蘭臻,「九郎,我今天不舒服,今天別碰我。」
賀蘭臻一楞,若是以往,她說不舒服,他便依了,可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裴妼的神情,明顯的疏離了,這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她變心了嗎?
------題外話------
特別註解:唐代婚姻中普遍出現一種怪異的並嫡現象,「嫡」謂妻也,所謂「並嫡」即「一子兼祧兩房,娶兩妻者」,這在我國封建社會中是少有的社會現象。唐代的並嫡現象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有時代背景、唐代婚姻的寬鬆環境、傳統的「廣繼嗣」觀念的影響等因素,但其出現只是暫時的,唐以後漸趨減少,具有很強的時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