睞姐兒用雙手摀住臉,哎呀叫道:「祖母又拿我取笑了。」陳大太太把孫女的手拉下來,見她粉白面龐就伸手彈她臉皮一下:「這臉都沒紅,裝什麼?」睞姐兒抿唇一笑就賴到陳大太太懷裡:「祖母,您不是常說,女孩家要矜持一些?」
陳大太太大笑出聲:「你這孩子,就是這麼愛逗我玩笑。」睞姐兒的腦袋一偏:「祖母不喜歡我娛親嗎?」陳大太太笑的越發開懷,曼娘看向女兒,眼裡也滿是喜悅,這個孩子,這個給自己帶來許多快樂的孩子,願她一生都歡喜。
正在說笑時候丫鬟行色匆匆走了進來:「太太,齊王府那邊派人來,說今早老太妃用過早飯,在園裡遛彎時不慎摔倒,這會兒宮中已經曉得消息,派了太醫去瞧,只是太醫說,老太妃年紀大了,又逢冬日,這回只怕……」
丫鬟沒說完,見陳大太太面色就忙改口道:「王府來人說,特地來這請家裡老太爺過去。」算起來,陳太妃今年已經八十五了,六十多年的富貴榮華,到今日也許就要走到頭。
陳大太太一時竟沒有說話,彷彿陷入沉思,曼娘當然明白陳大太太此時是什麼意思,忙對陳大太太道:「婆婆,宮中太醫醫術高明,況且祖公公和老太妃姐弟情深,說不定老太妃瞧見祖公公,高興起來,又好些。」
曼娘的話提醒了陳大太太,她用手按下頭:「我老了,很多事都忘了。」說完陳大太太這才吩咐丫鬟:「你去告訴老爺,就說我親自去告訴老太爺這個信,讓他也跟了去。」丫鬟應是又道:「五爺已經曉得了,說他會去稟告老爺,這會兒只怕老爺和五爺都在老太爺那邊。」
既然如此,陳大太太也扶了曼娘的手站起來,急急地往九阿公住處行去,這一路都沒人說話。
來到九阿公住處時候,也是鴉雀無聲,想來陳大老爺和陳五爺已經趕過來了。瞧見陳大太太婆媳過來,丫鬟急忙迎出來行禮,悄聲道:「老爺和五爺都來了,太太您……」話沒說完九阿公已經在屋裡道:「進來吧。」
陳大太太帶了曼娘走進去,九阿公坐在上面,面前放著茶,那茶裊裊冒著白煙,想來正在品茶。陳大老爺和陳五爺束手站在一邊,看見兒媳孫媳進來,九阿公這才開口:「帶上孩子們,一起去齊王府吧。」
說完這句,九阿公就不再說話,這是,陳大太太訝異地看向九阿公,帶上孩子們,是要生離死別嗎?陳大太太的嘴微微張了下,九阿公的眼垂下,他本是鶴髮童顏十分精神,但說完那句,如同一下衰老,頓有皺紋叢生白髮飛舞之感。
陳大老爺上前一步:「父親……」這一聲父親裡面滿含驚詫,九阿公伸手擺了擺,聲音低沉:「放心,沒什麼,我什麼事沒遇到過,況且這件事,不過是早晚。」
話雖如此,九阿公的眼角還是有淚流出,縱然此時兒孫滿堂,富貴榮華,可在姐姐面前,還是那個什麼都要依靠姐姐保護的孩子。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是九阿公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大千世界,那麼多的人,可這世間,只有姐姐能真正懂自己,也只有姐姐,能夠為了自己不顧一切。
十六歲入宮,二十五歲守寡,從紅顏守到銀絲滿頭,有多一半是為的自己。九阿公眼角的淚越來越多,多的竟擦不掉。陳大老爺上前一步,扶住自己父親的手,再次擔心地喚了一聲,九阿公搖頭:「沒事,我沒事,讓孩子們也一起過來,去見見他們姑老祖,讓他們知道,這邊的富貴榮華,是怎麼來的。」
陳大太太急忙應是,和曼娘出去。孩子們很快被叫來,等候在外。九阿公很快出來,和平常打扮一樣,面上的淚痕已經不見,姐姐她,不喜歡自己哭,她說,阿弟,你是該光大門戶的。
府中主人盡出,行動卻很迅速,也沒人高聲說話。睞姐兒摟著妹妹坐在曼娘身邊,把頭靠在曼娘肩上。曼娘摸下女兒的發,對老太妃,曼娘有感慨有讚揚,但惟獨沒有的,是女兒為弟弟們犧牲,若真有什麼事,曼娘是願粉身碎骨也不願兒女們有一點損傷。
車到齊王府,齊王親自出來迎接舅舅,也只敘了兩句就請九阿公往裡面去,陳五爺被留在外面,女眷和孩子們被齊王妃接了,齊王妃面色有些憔悴,只勉強說了幾句,裡面就有侍女傳話,老太妃請陳大太太帶孩子們進去。
齊王妃忙親自帶了眾人進去,陳太妃所住的院子依舊和平常差不多,照舊人來人往,但來往的人面上添了幾分凝重。能聞到藥味,廂房裡還有幾位穿御醫服色在那忙碌商議,但從這情形看,只怕老太妃真要不好了。曼娘不由握緊女兒的手,睞姐兒把小臉貼向自己娘的手臂,默默地走進老太妃居室。
陳太妃年紀雖大,屋子收拾的歷來精緻,此時那些擺設都已被撤去,連窗帳都已換掉,這讓曼娘有些心驚。
陳太妃半靠在床上,九阿公坐在床邊,姐弟倆只是對視並不說話,秦婉柔快步上前輕聲道:「太妃,舅公家的孩子們,都來了。」陳太妃這才看向睞姐兒他們,臉上露出喜悅,良久才對九阿公道:「孩子們都好,我就放心了。」
九阿公的淚又落下:「姐姐,我寧願和你在那破屋,一起……」陳太妃無力地揮揮手:「那些事,都過去了,阿弟,我這輩子,並不後悔,你不必這樣耿耿於懷。」說著陳太妃眼裡透出幾分依戀:「只是可惜我的阿弟,他本該是翱翔天穹的蒼鷹,卻做了那籠中的鸚鵡。」
世上哪有只有利沒有弊的事,九阿公傷心至極,已經從椅上滑落,拉住自己姐姐的手大哭起來,旁邊的人沒一個敢勸。還是陳太妃拍拍他的背:「別哭了,阿弟,世間事,哪有那樣十全十美的?好在遠兒不錯。」
說著陳太妃看向曼娘,曼娘忙上前跪下,陳太妃並沒叫起,只是對她點頭:「你很好,我很放心。」說完陳太妃又看著睞姐兒,睞姐兒也忙跪下,陳太妃伸手想撫摸睞姐兒,手卻似乎沒有力氣,秦婉柔忙上前拉起睞姐兒的手送到陳太妃手上。陳太妃低頭看著睞姐兒的那雙手,這是從沒沾過陽春水的手,柔軟嫩滑,面前的少女也很美麗,她不會像自己一樣,伴著老翁眠,青春就守寡,而是有她美麗的日子。
陳太妃輕聲歎息,對九阿公道:「我不管別人是怎麼想的,我都快要死的人了,陳家的女兒,不管怎樣都不能嫁給老頭子,年少守寡也不用去掙什麼貞節牌坊,而是另行再嫁。你聽到了嗎?」
九阿公點頭:「姐姐,我從沒有不聽你話的時候。」那就好,陳太妃閉目喘息,齊王知道這只怕是迴光返照了,剛要開口勸陳太妃歇息一會兒再說,陳太妃已經睜開眼:「七小姐的孫兒和曾孫兒都在京吧,我想見見他們。」
齊王和齊王妃對看一眼,又看向九阿公。自己姐姐心裡畢竟還是有不甘啊,九阿公默念一下才對齊王道:「見見吧,當年七小姐和姐姐,也曾閨中相伴。」屋內氣氛更加壓抑,齊王讓人去傳話,侍女已經端進一碗藥湯,齊王妃親自喂婆婆喝了,陳太妃喝下藥似乎精神好些,面上添了些紅潤,但曼娘曉得,這不過是碗吊氣的湯,為的是怕宮中有什麼信過來。
孩子們正準備出去時候,外面有人進來:「太子殿下奉陛下之命前來探望。」屋內人全都站起,女眷們避入屏風後面,太子已經走了進來,他今年不過十四歲,十分沉穩,見眾人行禮就擺手:「免禮,我是奉父皇旨意,前來探望老太妃。」
說著就匆匆往陳太妃床前走去,問了幾句,齊王妃代答了,太子雖年輕卻也曉得只怕陳太妃這回是好不了了,循例安慰幾句,外面又有人傳:「熊家的表爺和表少爺都到了。」齊王瞪那報信的侍女一眼,陳太妃倒睜開眼:「無妨,是我要見他們。」
說著陳太妃看向太子:「若有冒犯,還請殿下恕罪。」休說陳太妃輩分這高,就算輩分沒這麼高,太子奉命來探病,也不會對此有什麼不悅,忙道:「太妃要見親戚,這是本分,我怎敢降罪。」
說完熊家的人已走進來,熊三爺和熊三奶奶還有熊大少爺一瞧屋內這陣勢,先叩見太子,然後才要依次行禮,太子已經擺手阻止:「不必了,你們快些說話才是要緊。」
熊三爺應是,帶了妻子和侄兒膝行到陳太妃床前,陳太妃看著熊三爺,努力想從熊三爺臉上尋找出當年那個美麗溫柔的陳七小姐的影子,可惜沒有尋出一絲相似,倒是熊大少爺有一雙和陳七小姐一樣的眼睛。六十多年了,那個夜晚似乎還在眼前,那時的自己掌心冒汗,這一去也許就再不能回來,但為了弟弟,就算粉身碎骨都不怕,更何況是入宮呢?
那一站出來就是六十多年,陳家人厚道,一直都照顧弟弟,可就算如此,有時心裡也是有一點點不甘心。從十九歲後,陛□體日差,後宮妃嬪就再沒承寵過了。
陳太妃看向屏風那邊,似乎能看到睞姐兒美麗的臉,還有自己孫女們的臉,她們不會再像自己一樣了,永遠不會。屋內很安靜,都在等著陳太妃說話,但只能看到陳太妃一時微笑一時歎氣,似乎這一生都在眼前,沒有遺漏。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的很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