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僕婦中由領頭的帶了行禮,陳銘遠眼一掃,微微有些熟悉,像是沈知縣家的,點一點頭就走進書房。
陳銘遠猜的沒錯,沈太太是帶了沈姑娘來辭行的,原本沈知縣的任期在五月就滿了,但因出了這件事,也就留任幾個月,等把這件事的首尾處置了再說。這倒合了沈知縣的心,畢竟這件事雖有風險做成也是大功一件,一個卓異是跑不了的,這樣陞遷也就有望。
沈太太母女原本計劃和沈知縣一起離開,沈知縣留任數月,路上可能還不太平,她們也只有一起等著。現在那些盜賊既已被抓,沈太太也就決定帶了兒女們先走,回到家鄉男婚女嫁。沈知縣等完了這邊的事,若有陞遷,趕在年底去吏部領了憑,再趕回家過年,也算兩不耽誤。
在龍巖這幾年,曼娘夫婦得沈知縣夫婦照料不少,現在沈姑娘回鄉後就要出閣,忙備了厚厚一份禮送給沈姑娘:「不能親看你出閣,這些許東西,就做添妝吧。」這樣厚一份禮,換在平日,沈太太是定會推辭的,可既然曼娘說是給自家女兒的添妝,沈太太也就笑著讓沈姑娘上前接了。
沈姑娘上前行禮接過,曼娘見她不坐回去,卻一直瞧著自己,不由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要問?」沈姑娘和金嬤嬤學了那麼幾年規矩,不是原先那個藏不住話的少女,但這話已經在心中琢磨了許久,咬住下唇想了又想終於開口問道:「雖說,娶妻重德,可書上也說,從沒見好德者如好色者。我就是想問問,你以平凡容貌,怎能這樣琴瑟和鳴?」
說完沈姑娘整張臉都紅了,沈太太已經狠狠地剜了女兒幾眼,對曼娘笑著道:「她孩子家,哪曉得夫妻相處之道,等以後出了閣,慢慢就曉得了。」曼娘並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笑:「日子久了,你就會曉得,天下人千姿百態,可是不是每個讀書人都必定知禮,也不是每個人都必要紅袖添香。你的丈夫是什麼樣人,你就怎樣待他就是,千萬記住,天下除了你自己爹娘親人,別的都是有來有往的,沒有人能踩著你的臉你還真心實意待他。」
曼娘講的隱晦,沈姑娘卻覺得自己聽懂了,不由望自己娘一眼,可是,這和娘說的,好像有些不大一樣。沈太太是完全聽明白了,把自己女兒攬過來:「傻丫頭,有些事,總要慢慢告訴你。不過你陳家嬸子說的對,有些人,是不能全拋一片心的。」
曼娘對沈太太笑了:「沈姑娘聰明靈秀,這些事,只要略略提點,也就明白了。不過有些事,總歸是要經歷過才曉得。」做娘的怎捨得讓女兒吃苦,可有時候由不得的。有些事,總要經歷過,吃過苦頭才明白。沈太太嫁過來不久,沈知縣就中了舉人,算是沒有吃過婆婆的虧,可是自己婆婆怎麼待自己那些妯娌沈太太是親眼所見的。怕就怕女兒這心太實,嫁過去後真的把婆婆當親娘看了,這話沈太太幾次到了嘴邊不敢說出口,為的就是總要回趟家鄉,到時萬一自己女兒對自己婆婆說出來,未免心裡存了芥蒂。
此時曼娘隱晦說出倒應了沈太太的心事,攬過女兒後不忘叮囑一句:「你陳家嬸子是真心待你,才這樣說,你只有把話好生記在心裡,休對別人說出。」沈姑娘點頭:「娘,我曉得的,金嬤嬤也曾對女兒說過許多次。」
怕的不就是女兒記不住?沈太太歎一聲把女兒額上的亂髮攏一下,沈姑娘也就起身去向金嬤嬤辭行,沈太太又和曼娘講幾句臨別時的話,沈姑娘兩眼微紅地回來,想是和金嬤嬤哭了一場。
沈家母女告辭,曼娘送她們出去,看著沈姑娘舉動,想到三年前初見時候,她還是個天真少女,現在過不了幾個月,就要出閣嫁去人家做主婦,那時就不是這樣天真了。陳銘遠的手搭上曼娘的肩:「在想什麼呢?還是這裡的風涼快,你想吹一吹?」
曼娘往後一靠,就靠在丈夫肩頭:「我方才在想,沈姑娘初見時,還是十三四歲,現在回轉家鄉就要出閣。我們的睞姐兒,也會漸漸長大,她都被你寵壞了,到時嫁出去,只怕會受氣。」
陳銘遠聽到女兒被自己寵壞這句就搖頭:「我家睞姐兒最乖了,那裡壞了,頂多就是膽子大一些,不似別家女兒那麼文靜罷了。至於受氣,這好辦,娘子你多生幾個兒子,到時誰敢欺負我家女兒,我就叫上兒子們去給他們姐姐出氣。」
曼娘見丈夫說的一本正經,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樣,誰敢娶我們家睞姐兒,我還是好好地讓她去跟金嬤嬤學規矩,大面兒上的事總不能錯了。」曼娘話音剛落,就聽到睞姐兒撒嬌地叫:「娘,您又跟爹爹告我的狀,我最近可乖的很。」
說著睞姐兒已經拉住陳銘遠的手,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爹爹,您說我最近乖不乖?」陳銘遠見了女兒已經點頭不迭:「乖,我們睞姐兒最乖了,瞧,前兒還給爹爹做了雙襪子。」陳銘遠說一句,睞姐兒的小鼻子就往上翹一下,見女兒的小鼻子都快翹到天邊去了,曼娘無奈地上前把女兒拉過來:「都這麼大的人了,眼看又要當姐姐了,還這麼愛撒嬌。」
睞姐兒的眼又眨一眨:「娘,趙婆婆說,閨女是娘的貼身小棉襖,難道娘您不喜歡我這樣的貼身小棉襖?」這丫頭,太聰明了,可是聰明的孩子有時候難免會仗著聰明,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來。
曼娘現在就慶幸睞姐兒虧的是個女兒,再鬧騰也翻不出這後院高高的牆來。若是個兒子,只怕就有的頭疼了。
沈太太帶了兒女在八月中離開龍巖,平日相熟的人都去送行。送走自己太太,沈知縣也忙著把這事的首尾都處理了,這件事關係重大,本省巡撫寫了長長的奏本上去,對諸位有功之人都列在後面,沈知縣和陳銘遠也名列其上。
到得十月中,奏折批了下來,依例論賞,除陳銘遠不動外,別人都升了一級,沈知縣按例也該升一級,連升兩級讓沈知縣喜上眉梢,同時下發的吏部文書上,讓沈知縣等交接完後急速進京候通判之選。
除沈知縣外,宋主簿也因三次大考優秀,得以提升為縣丞,和沈知縣一樣要赴吏部候選。沈知縣是情理之中的話,宋主簿就是意外之喜,比沈知縣還要歡喜幾分,若運氣好,三年縣丞過後,再得一次優秀考察,說不定能任一任知縣,這對宋主簿這樣的雜官來說,算是最高夢想了。
一時城內喜氣洋洋,縣衙和宋家都人來人往,恭賀聲不絕於耳。唯獨陳銘遠有些不自在,眼看同僚陞遷,自己卻只能原地不動,想都能想到,今上對自己還是心存不滿。不過陳銘遠迅即又想到,或者今上是想讓自己再多鍛煉鍛煉,畢竟今上總算還記得自己名字,要曉得多少人做了一輩子官,名字未必能被今上記住。
曼娘本還想勸慰丈夫,見丈夫在短暫的難過之後又開始和兒女們玩耍,心這才放下。她月份越來越重,沈太太既不在,宋太太和曼娘素來交好,曼娘也就免了那些應酬,一心只想等著這胎生產。
十一月初新官到了,沈知縣和新官交接完畢,忙忙和宋主簿一起赴京備選去了。新知縣姓阮,也帶了女眷來。曼娘雖身子沉重,也要前去給阮太太道賀。
坐了小轎,為防萬一曼娘連金嬤嬤也帶了去,轎子進了縣衙,管家娘子上前迎接,曼娘見阮家下人行動舉止要比沈家的強一些,聽說這阮家也是縉紳之家,雖沒有出過三品以上的官員,可族內五六品的官員是不少,從這下人的舉止來看,這話沒錯。
曼娘扶了冬雪的手往裡面走,不料門裡走出走出一個男子,阮家管家娘子忙站在曼娘身前擋住。那人見來了女眷,也覺尷尬,急忙往另一邊行去,但眼偶然掃到曼娘身上,不由驚訝出聲:「曼娘?」
曼娘原本低頭迴避,聽到這聲音有些耳熟不由微微抬頭,雖時光流轉,這男子曼娘還是認出原來是俞泠,不由微微愣住,此地離京城那麼遠,他怎的會出現在這裡?阮家的管家娘子見俞泠和曼娘似乎熟識,不由眉微微皺起。曼娘的眉微微一斂,對俞泠行禮下去:「表兄安好。」
俞泠心內五味雜陳,眼裡只有曼娘那高聳的肚子,記得上一回偶遇,那時她還尚未出閣,沉靜大方宛若平時一樣,此時再見,歲月沒有讓她的容貌凋殘,身上的端莊大方卻比當時尤勝。當日嬌艷美麗的綿珠,那面龐雖沒多少變化,可是越發變的俗氣。俞泠心中一歎回禮下去:「表妹安。」
俞泠起身時才道:「我有一個姑祖母嫁到阮家,我聽的福建有好山好水,就跟著過來想遊玩一番。」好像當初的確有過這麼一門親,曼娘當日和俞泠定親之後,對俞家有什麼親眷那是瞭若指掌,不過現在那些都是往事,再記不得了。
俞泠還待再說什麼,可又覺得著實說不出口,轉身離去。阮家的管家娘子這才問曼娘:「竟不曉得陳奶奶和鄙府也是有親的。」曼娘淡淡一笑:「我姑母嫁的,就是俞表兄的叔叔。說來,和阮家,也是姻親。」
阮家管家娘子雙手一拍:「都說是陳奶奶,原來您姓徐,哎,這門親,我們老太太在世時候也念叨過,說俞家最出息的就是您那位姑父了,可惜沒了的早,說起來……」那管家娘子生生地把俞家沒福氣這話給嚥下去,折了兩個正當壯年的男人,要一個寡婦支撐門戶,也真是歎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阮家這樣的,算是中等家族,俞家如果不是兩個頂樑柱都早死,也能帶動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