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時代起始以來,可以說一直是以士人為主導,依其智慧而成為朝政的掌控者、文化的傳承者。但是,唐末至五代卻是武夫悍將爭疆奪土的時代,武人成為天下舞台上的主角。為了生存,士人只能自然而然地選擇成為武人的依附者,但其中不乏一些才智卓絕之士,將社會的劇烈動盪當作了實現個人價值的新途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宋齊丘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宋齊丘(公元887—959),字超回,後改字子嵩。自小家貧,從小學習商鞅權霸之術,智謀過人,在李忭任潤州刺史時即開始跟隨他。宋齊丘以自己擅長的王霸、縱橫之術助李忭成功地輔國奪權,所以深得李忭器重。但是,宋齊丘是一名典型的游士,游士者,遊走於統治者之間並非為了宣揚政治主張,而是利用以統治者的爭鬥作為自己出人頭地的階梯,正是荀子所稱的「仰祿之士」,所以深為蕭儼、江文蔚之類的正統儒者所不齒。
一場小小的討論正在宋齊丘府的書房上演。這間書房,雖不及李煜書房之精緻細巧,但奢華則遠過之:價值數金的海熏香於書房四角日夜燃而不斷,讓整個書房香味撲鼻;八支聞名天下、粗如兒臂的明澄坊香燭,讓整個書房亮如白晝;八名身著輕衫的俏麗丫環四周伺候。
宋齊丘居坐正中的太帥椅,慈祥的臉龐如大洋般平靜無波,雙目微閉,右手輕捻頜下飄飄長綹,左手指微屈,輕輕敲打著大師椅的扶手。他今年64歲,被朝堂中人尊稱為「宋公」。
「宋公,這林楓可謂突起朝堂,竟連得兩次私密面聖,深沐聖眷,想來將來必成人物。據報,這林楓兩次所諫者皆可能與變革有關。茲事體大,請宋公及早定下應對之法。」宋齊丘左首的清瘦中年人率先說道。
此人正是南唐「五鬼」、「四凶」之一的魏岑。原為李璟元帥府校書郎,現為李璟非常寵信的樞密使副使。前唐代宗時,在內廷設置內樞密使,專用宦官掌管奏章傳遞、傳達詔旨,逐漸參與機密。在宦官專權的時候,樞密使可參預朝政,宰相之權多被侵奪。在南唐之時,李璟將一直跟隨自己的幾個親信全部提升為樞密使副使,共掌朝堂大權。
「哼,一介草民而已,豈能與我等伴隨聖上多年之功可比,魏老弟,你多慮啦。」說話者為面朝宋齊丘而坐的一名肥胖老者,他的面色泛出令人驚異的鐵青色澤,此人正是工部尚書查文徽。
查文徽,字光慎,他與馮延巳原來均為李璟元帥府的掌書記。查文徽歷仕李忭時代監察御史,李璟朝時諫議大夫、中書舍人、樞密副使、撫州觀察使,現為工部尚書。他於公元945年率軍攻打吳越福州時兵敗被俘,遣還時被餵下了慢性毒酒,過了整整十年之久方才死翹翹。
「光慎兄,魏大人所慮也有幾分道理。想你我之等,皆可謂幸得聖寵而持搖直上,焉知他人不會如此?況且,當今聖上之脾性你我皆熟知,看重誰就是看重,此事不無可能。」右首一名同樣肥胖的老者答道。
此人是李征古,也為樞密使副使。他所說的正是讓南唐士人皆十分憤慨的一個事實。他們幾個人,都是從不入流的掌書記、校書郎等官職而被李璟突擊提拔為朝中執政大臣的。江西觀察使杜昌業曾憤言道:「國家所以驅駕群臣在官爵而已。若一言稱旨,遽躋通顯,後有立功者,何以賞之。」
這三個人也是宋齊丘一黨的中堅力量。他們以末流小官遽升高官,為鞏固自身地位,均著力結交勢大龐大的宋齊丘集團,成為宋齊丘的門客。
歷史上,在南唐李璟一朝,宋齊丘及其門人結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影響朝政。「文武百司皆布朋黨,每國家有善政,其黨則但言『宋公之為也』,事有不合群望者則曰:『不用宋公之言。』每舉一事,必知物議不可,則群黨竟以巧詞先為之地,及有論議者,皆以墮其計中。」南唐對閩、楚的戰爭,皆由宋黨之徒為立功而一力鼓動發起,致使國力耗盡。
「唉,正中兄不在朝堂。要不然,依他的七竅心思,只怕一轉眼就是一個對林楓的好點子。」魏岑不由得想起了他們之間人最聰明、辯才最好的馮延巳,輕歎一聲。
「依我看,把事情掐在萌芽狀態最好,要不,我們暗中派人將他給宰了。反正,他在我大唐也沒有什麼根基。」查文徽咬著牙說道。他自從被逼喝毒而回後,隔一段時間就要毒性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潛意識裡只盼著天下所有人都死掉最好。
「不妥,不妥。如果那樣,聖上正在興頭上,必會雷霆一怒,只怕你我會第一時間被蕭儼、江文蔚那幫瘋子咬住不放。」魏岑反駁道。
「那怎麼辦?宋公,還是請你決斷吧。」李征古笑著向宋齊丘拱手道。
「就是,請宋公您決斷。論變革,滿天下應數宋公啊。」查文徽諂笑。他這倒也不是完全不著邊際的馬屁。宋齊丘早年為時任潤州刺史的李忭制訂了勸課農桑、取消丁口錢、田賦改征谷帛實物、薄征輕賦、整肅吏治、延攬人材等六條政策,致使潤州之治聞名天下,後來也基本上延續成為了李忭執政期間的國家政策,可以說奠定了南唐繁盛的基礎。
這句馬屁實在熨貼,一直沒有吭聲的宋齊丘終於睜開了雙眼,一道若有若無卻十分狠戾的精光閃過,房間裡的幾個人不由地縮了一下身體。
「變革者,牽一髮而動全身。林楓一介草民,如無根之水,無根之萍,縱有偏才,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推動一國之變革。變革嘛,如驅車前行,往哪兒走,不是得看由誰掌控嗎?」宋齊丘伸手接過丫頭捧過來的茶水,慢慢地嘬了一口,茶葉的清香讓他滿意地長出一口氣,繼續說道,「朝堂大權在我等之手,他能翻了天去?再說了,變革嘛,運用得好了,我們至不濟也可以再掙一些利益嘛?」
「宋公高明,我等歎服!」查文徽三人馬上躬身施禮說道。頓時開始在心裡盤算,如果可以在這次大變動中搬掉那幾個礙眼的傢伙,自己身邊的親信可以分到什麼職位,不由地微笑頜首。
「不過,你等幾個萬不可大意,這幾日務必查探清楚林楓與皇上究竟談得是什麼內容,準備如何變革。萬事有備無患,我們不能打無準備之仗。」宋齊丘慢慢說道。
「是,宋公。」三人再次躬身應道。
「好了,大家有段時間沒有相聚啦,咱們得多喝幾杯才行。」宋齊丘一揮手,早就等候在門外的丫環們蓮步輕移,將一盤盤的時令小果、金陵名菜端了上來。
這邊廂陰謀重重,而在尚書右僕射孫晟家中則是一片風光霽月的歡樂景象。
「這下子,終於守得雲開現日月啦。皇上終於要變革啦!」今年四十三歲的蕭儼與江文蔚擊掌而笑,頭上已經過半的白髮也隨著他的笑聲而顫動。
「這林楓真的是怪才一個,以一介平民之身成功推動我皇銳意變革,還想出此等議事規則,這一刀直捅宋齊丘之流的要害之處啊。」孫晟搖搖頭,笑著慢慢說道。
孫晟,曾用名孫鳳、孫忌,好學有文辭,尤長於詩。然口吃不能道寒暄。少為道士,常畫賈島像,置於屋壁,晨夕事之。後返儒服,謁唐莊宗於鎮州,莊宗以為著作佐郎。公元928年奔逃於吳,李忭父子用之為相,已事忭及璟達二十多年。
這孫晟也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他家富而驕橫,吃飯時不設几案,使眾妓各執一器環立,稱之為肉台。曾在一時之間,成為南唐上層人士爭相倣傚的時尚吃法。原史上,周世宗率兵征伐江淮,李璟驚懼,遣孫晟等奉表求和。周世宗召問江南事,孫晟根本不甩,結果被當場斬殺。李璟聽聞後,贈謚他為魯國公。
「我有一種預感,林楓林小子會成為宋鼠一黨的剋星。大家拭目以待吧。」韓熙載拿著一壺酒大灌一口,揚聲說道。他是真心地喜愛林楓,總是有意無意地抓住一切機會為他揚名。
「希望如此,宋鼠一眾狼狽為奸,反而污陷我等結成朋黨,殊不知我等從來都是以國事為上,而不以私情為上,實在讓我氣不過。」祠部郎中、知制誥徐鉉恨恨地說道。
自古以來,士人之間相傾軋都是難免的,南唐也不例外。對此,宋朝馬令曾在《南唐書》中總結道:「南唐之士也有黨,君子小人見矣或曰:宋齊丘、陳覺、李征古、馮延巳、延魯、魏岑、查文徽為一黨,孫晟、常夢錫、蕭儼、韓熙載、江文蔚、鍾謨、李德明為一黨。而或列為黨與,或各敘於傳者,何哉?蓋世衰道喪,小人阿附以消君子,而君子小人反類不合,故自小人觀之,因謂之黨與,而君子未嘗有黨也。」馬令的意思也是在替這些君子洗污,君子一般都卓而不群,合而不黨,卻反而被小人污為朋黨。
「變革,非同一般,我等還得細細商討如何使之強國強軍富民才行。」孫晟言道。
「大人所言極是。」江文蔚答道,幾個人向孫晟又靠近了一些,開始細細商討起來。
此時,同樣顯得奢華的書房裡一樣是明燭高照,旁邊的几案上珍饈美味齊全,卻沒有一個人認真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