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暉越發不高興:「怎麼,只許你喚他『阿堯』,卻不許我喚麼?」
分明是他與阿堯相識更早,卻是叫這人同阿堯先做了好友,後來沒得音信,還叫阿堯時常惦念,著實使人不快。
雖說杜子暉也知道如今徐子青的身份境界都是他不可逾越的了,但當年他便看徐子青不爽快、總是怒目相視,而今縱使他本身性子已沉穩不少,面向徐子青時,還是禁不住的煩躁。
這箇中的緣由……他是分辨不清,不過他即使尊重對方的實力,卻還是有些忍耐不住。一不小心,就衝口而出了。
徐子青不以為忤,修士之間的確以境界論前後,可若是面對當年的故人,是他自個走得太快,倒也不必這般計較。
何況,他看這杜子暉似是還不明自己的心思,只是因著本心一點情愫對他生出些許嫉妒,此為人之常情,並不能叫他因此惱怒。
倒是駱堯,他輕咳一聲,又拉了拉杜子暉。
杜子暉以為駱堯是不喜他對徐子青衝撞,儘管仍是不快,倒也稍稍低頭,對徐子青說了一句:「徐道友,失禮了。」
徐子青一笑,言語裡,頗有些意味深長:「友人之間,不必如此。若是我對你惱怒,阿堯怕是反而要惱我了。」
駱堯一滯,這回卻是耳根都有些發紅起來。
這等景象,引得另幾人都禁不住地好笑,杜子暉不知所以,只輕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駱堯心知肚明,偏生杜子暉魯鈍至此,堂堂世家公子,曾經還忍辱負重終於復仇的,到如今,已是被調侃盡了。
說起駱堯,他這麼多年在杜家繪製符菉,待遇還算不錯,但杜家如他這般之人,卻也不少,所得資源比起在外獨自打拼時多上許多,可要想讓他大步進境,還是有所不足。
但杜子暉將他招攬之後,卻對他很是照顧,甚至將駱堯居住之地,也安排在自己左近之處——在那裡,靈氣之濃郁,便遠勝如駱堯這等修士應住之地了。
駱堯對杜子暉原本就已漸漸改觀,後來跟杜子暉逐漸相處,更在極樂老祖覆滅後,於杜子暉相助下,找那極樂峰中一支的仇人親手斬殺,終是心結已消。
直至雲冽與徐子青成婚時,他與杜子暉,已然是相交甚篤,做了一對好友。
駱堯性子縝密,為人也極聰敏。他見到了杜子暉的好處,又得了杜子暉的照顧,也對他逐年看重。
許是因著兩人磨合得不錯,又許是因著杜子暉始終待他極好,不知為何,駱堯竟對杜子暉生出情意來,而這份情意,也早已被其他幾位好友知曉。
以杜子暉對駱堯諸多態度,甚至他對徐子青的敵意,眾人皆知他必然更是早已對駱堯動情,只是他動情是動了情,自己竟全然不曉。駱堯心裡儘管知道幾分,但到底難免有患得患失之感,並不能十分確認,便一直未曾主動說出……到如今,又是百多年過去,兩人似是僵局,又似是如此相處,已然足夠。
而那杜子暉,當真不知該說他是遲鈍,亦或是愚鈍了。
岳珺將這些事情傳音說給徐子青知道,徐子青覺得有趣,倒也不欲就這般點穿。
仙途漫長,安知駱堯是以此為苦、還是以此為樂?還是順其自然得好。
想必早已深知那兩人情愫的岳珺等人,心中也必是一般的念頭。
舊友敘舊不久,宿忻已然歸來。
他將那化嬰丹在七師兄閉關門前投擲進去,也是因他七師兄閉關之前,他纏磨好久,得了個進去的口子之故。
只不過,那時他是害怕七師兄最後不得出,想要借此好歹有個讓他出手援助的機會。而如今他反而因此將化嬰丹送入,雖說再不能入,但七師兄的機會,卻反而更增幾分,到時必可自行破關了。
放下這一遭心事,宿忻回歸後神采飛揚,越發精氣充足。
到這時,徐子青抬起手來,止住眾人閒談。
也是時候講一講那如何配合,在戰場上如何對戰等事的安排、計劃了。
再說另一頭。
雲冽與師弟分開兩頭,前往另一方向。
他此時足下踏著一縷黑金劍意,白衣披垂,神情冰冷,只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出一種霜寒徹骨之感,不敢有絲毫不敬。
而當他的劍氣如同水銀一般鋪開去時,就有許多修士,他們體內或者身後長劍輕鳴,像是被什麼東西引誘,又彷彿是感知到了什麼,正在遙遙應和了。
——六煉劍魂催生出來的劍意,哪怕只有一絲流溢出來,也能在劍道之上鎮壓八方,震懾諸天!
凡是察覺到自己長劍低鳴者,凡是長劍可引起低鳴者,俱是劍修。
也只有劍修,與自己本命寶劍心意相通,心神相連。
因為他們除了劍以外,再不修任何法寶,他們是劍,劍也是他們。
且既然是劍修,大多性情特異,心思很是執著,他們往往時時揣摩手中之劍,週身劍氣外放,便時常喜好與同類者坐在一處談劍論道,並不去與法修等其他修士混在一處了。
這些劍修中的金丹修士,也有數十上百人聚在較為僻靜之地,各自閉眼悟劍。
不成劍罡者,不可稱之為劍修。
五陵仙門偌大宗門,習劍者無數,自不可能只有區區區百位左右劍修。可不僅是劍修,還得成就金丹,人數便少之又少。
但在座這百位左右的劍修裡,其中成劍罡者比比皆是,成劍芒者僅有三成,而成劍意者……總數也不過只有五六人罷了。
——上萬劍修中,也僅有一二人可成劍意,且在這些人裡,幾乎都已然結丹,如此數目,當真也不少了。
察覺自己相伴寶劍鳴叫後,這些劍修饒是心如鐵石,也有所驚異。他們當即斷了體悟,睜開眼來,卻是發覺寶劍劍鋒驟然轉移,所指之處,竟然正在虛空之上!
白衣冷漠的劍修,所散發出來的,是一種讓天下間所有劍修都憧憬的氣勢,那並不魁梧雄壯的身軀裡,蘊含的是一種讓所有劍修都戰慄的可怕力量!
那是什麼力量?
在那劍修的足下吞吐的,是劍意,卻又比他們所悟出的劍意,要強悍無數倍,彷彿尚相距數百丈遠,肌膚上就好似要被那寒芒割裂一般!
幾乎就是立刻,便有人將他認出。
「……雲冽?」
「當年天龍榜上戮劍,而後的元嬰老祖,如今他是什麼境界?」
「他的劍意,前所未見!」
不由得,好些劍修紛紛站起身來。
其中一人白髮童顏,一人剛硬堅毅,正是當年司刑峰中第九席原泰和與第六席曾翼。他兩人曾因雲冽鬥法時實力所攝,事後苦修不綴,全心領悟劍意。
如今幾百年過去,雖說他兩人並未結嬰,卻是將大半時間都用在體悟劍道上,如今盡皆達至了劍意第二境,那曾翼更是已然就要突破至第三境了。而他們的境界,也在金丹後期巔峰,堪稱這些劍修中,總實力最強的兩人。
他們對雲冽,顯然記憶猶新。
當年雲冽成為元嬰老祖後,聲威也在許多優秀弟子之間傳開,更為劍修楷模。故而儘管最初也有不少劍修有些疑慮,但當他們被稍作提點,再仔細一瞧,立刻就都認了出來。
當下裡,不少劍修都是開口:「雲前輩!」
雲冽略略點頭,並不多言。
以如今雲冽的能為,若是調度尋常修士,在戰場上未必能發揮十成力量,因此打從最初,他所看中者,便是劍修。
不僅座下金丹總旗主需得是劍修,就連手底仙兵,也不例外。
雲冽神識一掃,在場所有金丹劍修的劍道境界,便都被他收入眼中。
不消多想,他已點出十人來。
其中自然有曾翼與原泰和,另外八人中,亦是司刑峰中人——這八人或者已然領悟劍意,或者……只有一步之差。
曾翼與原泰和對視一眼,心裡凜然。
僅從此處來看,這雲冽前輩在劍道上的造詣,便果真非凡。
同為司刑峰中人,不僅比尋常劍修多出許多執行任務的機會,更是閒暇之時就與同僚切磋,彼此之間劍道如何,互相都已熟悉。
戮劍雲冽一瞬看穿,真使人後背發寒!
但既然被選中了,這些劍修心中,便有一分歡喜。
這至少,能叫他們與戮劍一同作戰,也可叫他們知道,那劍意,究竟……
得了十位下屬,雲冽一如往常,他手指一點,在眾人面前,便出現一柄黑金巨劍。
而這巨劍之上,散發出來的鋒銳,竟半點不遜色於他足下寒芒!
好厚重的劍意!
好銳利的劍意!
十位劍修毫不遲疑,縱身一躍,已立足在那巨劍之上。
剎那間,他們只覺被一股寒意包圍,登時好似五臟六腑都浸泡於霜雪之內,元神都要凍結一般。
下意識的,劍修們運轉真元,抵抗這劍意。
倏然間,就有四人身上猛然爆發出一股沖天劍光,這是——
曾翼眼瞳驀然收縮。
是劍意!
十人之中,原本有六人領悟劍意,除卻他曾翼與原泰和為劍意第二境外,另外四人,皆是劍意第一境,那餘下四人則只是到了瓶頸之地,在乍破與未破之間罷了。
然而……
只是踏上這柄劍意凝聚的巨劍,只是被這劍意一個衝擊,居然就……突破了?
當真是不可思議!
很快,那四人也察覺自己身上發生何事,當即盤膝坐下,立刻鞏固劍道境界。
前方,雲冽立於劍鋒之處,目視前方,不動如山,恍若不覺。
原泰和等人卻是呼吸一窒。
這一霎,他們忽然明白,戮劍雲冽之劍意,勝他們無數倍之多,不止是死死將他們壓制,更是能讓他們處於一種極恐怖的劍壓裡,甚至能將他們的潛力都借此反彈而出,衝破關卡!
下一刻,曾翼也盤膝坐了下來。
他雙眼猛張,爆射兩團劍光,他居然也破了那關卡,進入到劍意第三境裡!
眨眼間,一行十人,就有五人倏然突破!
眾劍修不敢怠慢,趕緊體悟起來。
這是個機會,恐怕也只有在第一回接觸到此等劍意時,方能得到更大的好處。
哪裡……還能浪費?
雲冽心念轉動,黑金巨劍立時掉頭,直接往許多仙兵結陣處疾飛過去。
在那裡,有劍氣衝霄,那是雖然境界並不甚高,卻是意志不屈的劍修的劍氣。
他們……聚集在一起。
來到那處後,果然,是更多的劍修。
他們的境界,都在築基、化元之間。
也是新晉的仙兵。
不出雲冽意料之外,劍修攻勢極強,但往往孤膽衝殺,難以調派。若是分散在諸多方陣裡,恐怕不易與人配合,自是放到一處為妙,根本無需他來一一尋找。
但若是放在一處,雖說看來都是一般的鋒芒無雙,可要想有人將他們徹底壓制,卻是頗難。
如今五陵仙門能做到此事之人,只有雲冽。
五陵仙門早已想到此事,自然也早有安排。
紀傾不曾主動對雲冽提及,但只要雲冽來到這徵兵之處,便不被提及,也能立時知曉。
他當司掌這劍修所成的仙兵!
大約又過了一個日夜後,眾多司衛長漸漸挑好了合適的金丹下屬,之後,那已然通過考驗、納入編製的仙兵方陣,也終於要聚合完成。
不同於雲冽直接取走那較為特殊的劍修仙兵,徐子青同其他司衛長一般,所得仙兵皆是分配而來,並不同金丹修士那般,還要著手挑選。
不多時,就有一位大能從天而下,這乃是編製仙兵之管事長老,權力重大,如今就要過來下令。
只見他嘴唇微動,神識分散,只一息過後,那所有司衛長腦中,便都響起了他的傳音——「於某方位之仙兵甲陣,為汝所有!」
徐子青所聞得的,乃是東北方向仙兵之丁陣,即為他座下千人。
當是時,他輕撫重華頭頂,道一聲:「重華,去。」
這巨鷹即發出一聲長嗥,如同一縷疾風,霎時到了那東北仙兵丁陣之前!
它停了下來,鷹背上的眾人,也都見到了下方的兵陣。
有每一位化元期修士領九位築基,而每十位化元,可稱一旗。
總數十旗,此刻已是徐子青所率領的兵士了。
這些仙兵並不及真正兵士那般隊形嚴苛,但面向十位金丹並更高境界的徐子青,卻也是十分恭敬。他們每一人週身氣息都頗雄渾,本身更有一種肅殺之氣,顯然對此後戰事,已有充足準備。
徐子青見到,也算滿意。
隨後,他便對駱堯等人有所示意。
宿忻性子爽利,他立時笑道:「先出手則快,後出手則慢,我可先去啦!」
話音剛落,整個人已掠出極快,那紅衣翻飛,若烈火驕陽,真是一派灼灼風姿。
杜子暉也是心高氣傲,當下拉了駱堯之手,也是傾身而下。
駱堯一笑,面色雖是無奈,眼神卻很歡喜。
之後隆宣岳珺,分散兩頭,冉星劍與卓涵雁、羅吼與刁子墨都是較為沉穩,也不懼落後一些,也各自去了一旗仙兵之前。
徐子青一抬手,掌心裡飛出十道青光,每一道都化作一面青色大旗,上有妖籐纏繞、巨鷹展翅以為圖紋,乃是十面總旗。
眾金丹修士也是伸手一抓,每人便各得一面。
緊接著,青色大旗之上,又分別飛出十面小旗,這小旗亦為青色,卻是因諸多金丹修士性情不多,再多出其他紋路來。
譬如宿忻,他分出的小旗之上,便有烈火成海,沸騰不已;又譬如駱堯,旗上符菉紛飛;如杜子暉,有豹頭在旗面咆哮;如刁子墨,小旗中有雷電轟鳴……
正是人人不同,各有特殊之處。
這等分旗之舉看似繁複,但若真到了那戰場之上,人流如蟻,屍落如雨,哪裡還能用神識一一去分辨眾人相貌?修士便有神識可分化多股,可到底要顧全戰事、防備敵人,也不能那般遂意。
因此,以此旗為證,小旗號令仙兵,總旗號令小旗,而居於中央主持大局之司衛長,不僅有令牌為憑,更因本身實力強大,操縱全局來,就並無那許多限制了。
徐子青盤膝高坐,略垂眼,便能俯視一眾兵將,使人頗有睥睨天下、縱橫八方之寬闊暢達之感。
只不過……
大劫之中,他所在之地,怕是也僅僅比這些兵將高出些許罷了。
眾兵將轉身過來,齊齊行禮:「見過徐司衛長!」
徐子青溫和一笑:「此戰我等當同進同退,誓殺邪魔,不盡不歸!」
眾兵將目光一亮,又是朗聲相應:「誓殺邪魔!不盡不歸!」
各自拜過上峰、見過下屬,此時徐子青再不是與舊友言笑晏晏之人,而是司掌一衛生死命運的司衛長,對待眾多金丹修士,姿態也肅穆起來。
眾舊友知道厲害,自此時起,也同樣只將徐子青當作上峰看待。
如今諸多司衛長都在點兵,徐子青也不例外,他將眾兵將一一看過,亦知道他們名姓,略問過他們所長術法,便讓宿忻等人依照先前商議,再度將各旗兵士分過一遍,重換隊列。
金丹修士們動作利落,短短片刻,就把兵士分好。
如今這些仙兵,大略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分配,若有能力特殊者,自然又有調換。眾金丹依照喜好、己身神通等緣由,把可以彌補己身不足者,可以配合自身神通應變者,可以有奇兵之效者,也同樣商議分來。
漸漸地,這仙兵各旗,便也煥然一新。
而後,又是新兵各自適應上峰將領,叫彼此磨合一番。
徐子青乘著重華飄浮,見宿忻等人安排妥當,各旗之間已見默契配合,心下也有幾分寬慰。
過不多時,宗主便要下令,再無時間操練眾旗,就只能趁如今光景,多多適應了。
不出徐子青意料,再過一日半,在此地上空更高遠處,就有數座樓閣乘風而來,那每一座樓閣上,都有數尊甚至十數尊、數十尊氣息極其強大的人物盤踞,正是宗門頂尖的力量。
紀傾宗主,就正在那為首樓閣之上。
這樓閣喚作「五陵天闕」,為五陵仙門中煉製的洞天法寶,內中拓展空間,可容納修士成百上千,不露痕跡。
如此天闕,更是宗門彰顯威風之物,又可作為飛行法寶,行速極快,能劃破虛空,連番遁行。比之元嬰修士撕裂虛空趕路,也不慢上些許。
這幾尊五陵天闕一來,幾乎瞬時引起一眾議論之聲,但又是瞬時,這議論之聲俱是消弭了。
所有仙兵皆是知曉,如今,已然將要出宗作戰。
紀傾此時,也不同於往日與徐子青言談時和藹,反而有著作為一宗之主的無上威嚴。只聽他一開口,聲出百里,如敲擊耳膜之側:「血神宗作惡多端,圖謀深遠,我等仙道中人,不當任其作惡。故今日率滿門英傑弟子,拔除血神惡孽,斷此魔劫,揚我仙門聲威!」
眾仙兵亦是揚聲應道:「拔除血神惡孽,揚我仙門聲威!」
紀傾滿意點頭,他再點出一指。
所有司衛長手中,登時又多出一尊洞天法寶。
此為「五陵寶闕」,雖不及「五陵天闕」那般,卻是眾多天闕子闕,可隨天闕同行,行速不改,而內中亦可置入千軍萬馬,正合如今之用。
徐子青得了此寶,將司衛長令與其一合,已然如同煉化一般。
他再對著那些仙兵一晃,所有仙兵,也都進入這寶闕之中!
然後,巨鷹扶搖直上,踏入寶闕之內。
而寶闕沖天而起,就落在那一座天闕之後。
在那天闕上,便是那大乘期的一位大將,出竅期的十位統領了。
以宗主所在天闕為首,四座天闕緊隨,包圍數百寶闕,仿若長天流雲,如同雷霆奔走,逕直前行。
五陵仙門一眾兵將,自此浩浩蕩蕩,離開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