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得很。」康正源笑了笑,「但凡桌上有魚,韓大人就會掀桌的。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吃魚了。」
韓無畏一愣,沒想到康正源突然這麼說。自個兒這位表弟一向很矜持的,與京中相熟的貴女們相處時都不冷不熱,怎麼會突然說這種帶點調笑的,或者朋友之間才會說的話?況且,他們現在身上穿著正式的官服,還隔著一層官與民的關係。
春荼蘼也很意外,雖然她問話有點唐突無理,但這答話也挺不著調的。他們很熟悉嗎?因為上回爬牆的只有韓無畏,在公堂上為父申冤時,韓、康二人又是躲在一邊的,所以她覺得這是她和康正源第一回見面。
「春姑娘這樣問,是認為臨水樓的飯菜有問題嗎?」還沒回話,康正源又來了一句。
春荼蘼習慣性的挺直脊背。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之前說話那麼和藹隨意,就是為了讓她驚訝之下失去謹慎,隨便把心裡所想說出來吧?這位大理寺丞,很陰險嘛。
「回大人。」春荼蘼神色鄭重地說,「民女以為,刑司之事,必以事實為依據,以律法為準繩,怎麼能隨便臆測呢?」
康正源一愣,只覺得這句話切中要點,卻不知這種法律原則是現代人都明白的。一邊的韓無畏忍著笑,看自個兒那言詞犀利的表弟被噎住了,暗爽不止。
「好見解。」康正源很快就掩飾了尷尬,恢復了那讓人如沐春風的態度,「看來,也只有先等調查的結果了。」說著,示意韓無畏與他坐下等。
春荼蘼一介民女,自然不能也跟著過去,遠遠選了個座,安靜地等著。但這只是表面,其實她心裡卻七上八下的,總覺得這件不是能隨意就能解決的。
「過兒,你也坐。」她輕輕一拉身邊小丫頭的手,「只怕還要等一陣子呢。」
春家沒那麼大的規矩,過兒經常和春荼蘼坐在一個塌上做針線或者看書,此時也不覺得多彆扭,在旁邊偏著身子坐了,低聲問,「小姐,方娘子不會有事吧?」
「難說。」春荼蘼搖搖頭,「但這事鬧得不小,今天晚上方娘子肯定得入監,被證明無罪之後,才能重新回來。」
「老天爺,那可怎麼辦?」過兒有點發急。
「從情理上講,方娘子是不會毒殺人的。若是下毒,也不會在自個兒的酒樓,用這麼上明目張膽的愚蠢手段。可一來,她需要事實證明這一點。二來,《大唐律》中有條文規定,若是明知道食物有毒而沒有及時銷毀,甚至還要售賣,也是很重的罪過。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客人是否因為食用魚湯而中毒?是否是食材或者製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魚湯從出鍋到端上桌,是否有其他人做了手腳?如果有人陷害,是為了什麼?這事,可能是失誤,也可能是人為,很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只死了一個人,還說不定是那個人自己有問題呢。不然,怎麼別人沒事?」過兒疑惑。
「你不懂,咱們的《大唐律》中說得明白,『脯肉有毒故與人食並出賣』,是以『故犯』為前提,並不以『即遂』為前提。」春荼蘼看過兒一臉茫然,知道沒接觸過律法的人,連這些術語也難以理解,乾脆以歎息結束這一句。
而過兒聽到情況這麼嚴懲,臉都白了,試探性地問,「那小姐……您要幫助方娘子嗎?」
春荼蘼一時怔住,不知要怎麼回答。
從本心,她是想幫助方娘子的。別說人家方娘子在她爹的案子上給了多少幫助,有很大的恩情,單說這個案子,春荼蘼就很想接手。一來,她喜歡打官司,這是她的愛好,也是她所擅長的。二來,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也讓她重新擁有了祖父和父親,她已經暗中決定為上一世中為了錢而做下的錯事贖罪。如果她多行善,多做義舉,父親和祖父就會平安吧?為了這世上最愛她的兩個男人,她願意付出一切。既然能穿越,她早已經相信了命運。
只是,她為春大山出頭還好說,唐律規定可以代親申冤的。縱然她做了拋頭露面的事,但一個孝字,就把她行為上的不當之處抹掉了,甚至還揚了好名聲。可她若為方娘子打官司,有什麼借口呢?再說,春大山固然和方娘子關係親近,但若為了紅顏知己而損害女兒的名譽,恐怕他也不樂意吧。要知道,這年頭的訟師幾乎與惡棍被劃為同類的。
而她這邊躊躇著,那邊的韓無畏和康正源卻都支愣著耳朵聽著,還互相使眼色。韓無畏武功很高,遠比旁人耳聰目明,春荼蘼和過兒已經很小聲說話了,他還聽得真真的。康正源雖然是文官,但因為從小身子弱,也修習過內功心法,當然也能聽到兩個女孩的交流。
「你希望她上公堂嗎?」韓無畏把聲音壓得極低的問。
這種分貝,漫說春荼蘼離他們有四、五張桌子之遠,就算是近在隔壁,沒有半分武功底子的她,也肯定是聽不到的。
「她若不來,我留下就沒有意思了。」康正源正襟危坐,嘴裡卻似開著玩笑,「我還沒見過咱大唐有哪個姑娘這般熟悉律法,又這般言辭尖銳厲害,從法理上駁得人沒話說呢。難道你就不好奇,她若插手此事,結果會是什麼樣的?」
「我好奇。」韓無畏突然歪下身子,一手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下巴,半轉過頭,眼神亮閃閃的看向春荼蘼,「不過春大山未必捨得女兒做那人憎鬼厭的事呢。你知道,為訟者在民間的名聲非常不好,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她還沒嫁人呢。哦,對了,她沒訂親吧?這事得旁敲側擊的問下春大山。」
「你想幹什麼?」康正源皺皺眉,「這丫頭必不好惹,縱使她無權無勢,可也不是隨意可以逗弄的。」
他說的是「逗弄」二字,卻根本沒往其他方面想。比方:愛慕之情。因為雙方地位的差距太大了,他和表兄從小就知道,他們的親事是籌碼,不是感情,必須符合利益,家族的,甚至國家的利益,不能隨自己高興。到最後,皇上指婚的可能性比較大。
而他的表兄外表看起來嘻嘻哈哈,其實心裡再堅定和明白不過,斷不會做無聊且無用的事。
「沒有啊。」韓無畏的目光還是落在春荼蘼身上,嘴裡卻對康正源說,「這樣好玩又奇特的小姑娘,可不能讓春大山隨便訂出去。雖說我還年輕,卻是她父親的上級,若攀私交,與她父親是平輩。那麼,可當她一聲韓叔叔吧?當叔叔的操心一下侄女的婚事,正常吧?」
康正源險得一口血沒噴在衣襟上。韓叔叔?虧他說得出來!
而那邊,春荼蘼發現韓無畏目光灼灼的盯著她,不禁有些羞惱。幸好她是現代法**千錘百煉出來的,在幾百人面前,在罪犯和法官面前都能侃侃而談,電視直播也不怕,不然真得找地縫鑽進去了。
「得了空,還真得把這姓韓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太不老實了!」她對韓無畏回以禮貌的微笑,可是卻咬牙說著狠話,「這樣的男人,年輕,卻身居高位,一定是家族庇蔭,不是有真本事的。不然,為什麼一臉登徒子的模樣?」
她卻不知韓無畏聽得到她的低語,只覺得這小丫頭真是有趣啊。若非還在命案現場,恨不得仰天大笑幾聲。至於說有沒有真本事……生在這樣的高門,早習慣被人表面奉承,內心裡鄙夷了。如今這丫頭直說出來,他只覺得有趣。
一邊過兒也瞧見韓無畏的無禮,氣得站起身,擋在春荼蘼面前,拿後背對著對方。
「注意身份。」康正源提醒了一聲。
韓無畏只是惡作劇,又不是真有非禮之心,當下笑笑,轉過了身去,臉朝著外。
頓時,酒樓內安靜了下來。
幾個人就耐心的等著,差不多兩刻後,縣官張宏圖帶著歐陽主典和三班衙役、還有仵作等人一起,急急的趕到了。
「下官見過康大人,韓大人。」張宏圖上前行禮,額頭上冒出冷汗。
范陽民風淳樸,還有高門大戶坐陣。所以,他雖無大功,卻也無大過。可如今就在兩位上官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凶事,雖然也不能怪他,但多少對他的官聲,以及在康大人心目中的印象有壞影響。這位年紀輕輕的勳貴刑司官員,是會直接面聖陳情的,若這個案子處理得不乾淨,他連平安告老的機會也說不定會失去的。
「嗯,起來吧。先叫人把死者抬到衙門裡去,好好驗屍。」康正源正色道,「再叫人把嘔吐物和有嫌疑的魚湯裝起來,一併帶走。這臨水樓,只怕要暫時封了,特別是廚房,必須派人把守,不相關的人,不得靠近一步。」
張宏圖連連稱是。
「還有,把臨水樓的人也都帶回去,本官要親自問審。」康正源說完,站起來就走了。
春荼蘼心裡一涼,強抑住跟上去的腳步。
現在,她沒有資格看審。
……
註:在唐朝,管姑娘們是叫小娘子的,前面還要加上排行。比方春荼蘼家裡只有她一個女兒,外人應該叫她春大娘。汗。違和吧,起雞皮疙瘩吧?所以,咱們還是叫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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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