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啟文正要迎上去,一抬眼,卻對一個丫頭叫道:「哎,往哪兒塞呢你這是?那可是我最稀罕的圍巾!」
那丫頭怯怯地道:「這是冬天的,現在用不著,先放箱子裡。」
潘啟文一翻眼皮:「用不著,我不能看啊!給我掛上、掛上!對,就衣櫃裡。丫」
葉蘊儀轉頭看去,卻不正是她給他織的那條灰色圍巾?她的臉色猛然一白,那慘烈的記憶一下子湧上心頭。就在那一天,她為他戴上這圍巾那一天,他們兩人聯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潘啟文一轉頭,只見葉蘊儀臉色慘白,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條圍巾,雙手輕輕顫慄著,他心中一緊,忙走上前去,左手一把將她攬進懷中,右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背,柔聲喚道:「蘊儀、蘊儀!沒事了,沒事了!媲」
他將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口,同時向丫頭們揮揮手,一干人等霎時退得乾乾淨淨。
潘啟文感到懷中的人還在顫慄著,他的唇焦灼地印上了她的額頭,他將她冰涼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口,緊緊地壓住,葉蘊儀半閉了眼,緊緊地向他懷中偎去。
半晌,兩人誰也沒說話,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當所有人都無法面對時,逃避便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
感覺到葉蘊儀的手逐漸暖了起來,潘啟文才緩緩放開她,柔聲問道:「那些洋人都見完了?累不累?」
葉蘊儀心中傷痛,卻默契地配合著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她點點頭:「嗯,他們倒來得齊整,上午都來了,也沒什麼累不累的,就是寒暄幾句,這種時候,也沒什麼話好說。」
潘啟文歎口氣:「怎麼會不累?蘊儀,我聽到你跟漢斯夫婦的對話,真虧得你費了那麼多的心思!」
他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不無懊惱地道:「蘊儀,你由著我一時任性妄為,卻要來幫我善後。我還說什麼為你遮風擋雨!」
葉蘊儀抬起頭來,看向他的眼中沉靜似水。
在那雙鳳眸的凝視中,幾天以來,潘啟文那顆被暴怒、悲憤、愧疚、焦躁不安的浪潮淹沒的心,似一下子找到了歸處,他清晰地感覺到靈魂深處那洶湧起伏的波濤,竟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他攬緊了她,下巴在她的頭頂蹭了蹭,喃喃地道:「蘊儀,對不起!」
對不起,要你傷我所傷,痛我所痛;
對不起,你有意放縱我滿腔悲怒四處發洩,卻要費盡心機、步步為營,只為為我的肆意妄為善後;
對不起,要你在萬般辛苦中,還要處處包容、小心翼翼,只為我的意氣彆扭。
葉蘊儀鼻子一酸,心底卻長鬆一口氣,她知道,他總算過了他自己那道坎,她總算可以不再為他一力承擔,他們終於可以,再次比肩而行。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那陷下去的眼窩,不由埋怨道:「你不好好補下覺,在這兒折騰啥呢?」
潘啟文悠悠地道:「蘊儀,自打你搬到省城來,就是跟我分開住的,現在,我終於可以將我的東西都搬過來。這一次,我們總算是可以真正在一起。」
葉蘊儀手指撫弄著他領口的紐扣,輕聲道:「嗯,我租的房子內也還有些東西,回頭讓文四也一起搬過來。」
潘啟文深沉的眼中驀然晶亮。
葉蘊儀直直地看向他,眼中是一種堅定的深情,她一字一句地說道:「啟文,從今以後,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
一股熱浪直衝上潘啟文的眼眶,他終於等到,這一句結語般的話,一個「家」字,標誌著,他們終將過去種種痛苦恩怨統統埋葬,從此以後,他將再無負擔,再無隱瞞,再沒有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真真正正地與她在一起。
他的唇虔誠地吻上了她的發頂,他的眼中星光熤熤:「蘊儀,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這如誓言般從他口中迸出的三個字,令葉蘊儀瞬間淚盈於睫,她踮起腳,攬上了他的脖子,她的唇輕顫著貼上了他的,她那濕滑的舌頭,輕輕柔柔地,如羽毛般掃過他的唇瓣,
潘啟文一低頭,又急又狠地壓了下去,兩人的唇舌迅速糾纏在一起,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已是心跳氣喘。
半晌,潘啟文掙扎著離開了葉蘊儀的唇,將她稍稍拉離自己,頭耷拉在她的肩上,緩緩地調整著自己的氣息,葉蘊儀知道,這裡的規矩,熱孝一個月內,不可以房事,否則,視為大不孝。她感受到他的隱忍,微微有些心疼,不由岔開話題道:「該吃午飯了,頭先文四已經來報過,說那關大鵬已經到了,剛剛下榻到西南飯店,我想,下午他就應該要過來了。」
潘啟文忙放開她,拉了她的手就往樓下飯廳走,急急地道:「你趕緊吃過飯,休息一下,你看你,這眼圈黑得,想來這幾天,你也都沒怎麼睡好!」
兩人一邊下著樓梯,葉蘊儀皺了眉,有些不安地道:「昨天我就讓林泰發了電報去南京方家,可是,他們到現在也沒回復,會不會有什麼事?」
潘啟文淡淡地道:「蘊儀,那關大鵬即便再與方淮之不和,但若從公出發,在大面兒上來說,他們總歸是南京一方的人,而你,卻是我西南軍閥這一方的人,某種程度上是對立的,你問他關大鵬來了如何應對,他怎麼能說?又說什麼?」
葉蘊儀臉上一陣失落:「可是,以方伯伯與我們的關係」
潘啟文打斷她:「這電報最是不保密,若是他說了什麼,萬一傳到上頭耳中,又做何想?更何況」他抿了抿唇,稍作遲疑,接著說道:「更何況,只怕上次方宗堯受傷的事,方家心中已生了芥蒂,即便信你,他們也未必還敢信我。」
葉蘊儀默然,潘啟文心中暗歎,過去種種,他們已是默契地誰也不去提,可它去時不時地跰出來,讓你不能不面對。
他拉著她的手微微緊了緊,輕聲安慰道:「下次找機會說清楚就是,若是方家需要,咱們歸南京這份功勞,直接送給方家也無不可。」
葉蘊儀卻搖搖頭,堅定地看向他:「啟文,我不要你為我,去走這些彎路,歸南京是遲早之事,這個關大鵬我們且看著,若他真的一心為公,條件又於你有利的話,便應了他也無所謂。」
潘啟文點點頭:「好,咱們且走一步看一步。」
兩人剛吃完飯,文四便匆匆而來,他向葉蘊儀遞上一封信,道:「少奶奶,外面有人送來一封信,指明是給您的。」
葉蘊儀拆開一看,那信紙上就短短幾個字:「蔣桂即將開戰!」
葉蘊儀滿臉狐疑地將信紙遞給潘啟文,皺眉問道:「信是誰送來的,人呢?」
文四忙道:「是郵差送來的,沒有發信人的地址和姓名。」
葉蘊儀不由向潘啟文看去,潘啟文迎上她訊問的目光,沉吟道:「若我沒猜錯,這是提醒我們,既然南京與廣西那邊要打仗,那麼便無暇顧及我們,更要安撫住我們,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盡可能地向南京多提有利於我們的條件?」
葉蘊儀點點頭,卻仍是有些懷疑地問道:「字面上看應該是這樣理解,可這是誰給我們傳遞的消息?這個消息是否可靠?」
潘啟文眼中精光一閃,他肯定地答道:「這個消息與我們前段時間情報處的分析不謀而合,我想應該可靠!至於是誰傳遞的」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剛剛不在說方家為什麼不給你回信嗎?這不是最好的方式?」
關大鵬一身黑色中山裝,步履沉穩地進入靈堂,他在靈位前上香時,整個動作一絲不苟,表情沉痛嚴肅,卻毫不做作。
當他做完這一切,轉向葉蘊儀時,他眼中的驚詫轉瞬即逝,他禮貌地一低頭,沉聲道:「請節哀順便!」
葉蘊儀心中微微一驚,這個人,他的眼神太過精明而陰沉,她也按照禮儀標準地鞠躬:「謝謝!」
一旁的黎昕忙道:「關先生,請前廳奉茶!」
關大鵬的眼神再次掃過葉蘊儀,他一邊隨著黎昕向外走,一邊問道:「不知少帥身在何處,關某須代委員長親自向少帥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