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啟文匆匆來到山腳下一戶農家小院,未踏進院門,他便聽到那把熟悉而鎮定的聲音:「李嬸兒,謝謝您,這乾淨紗布放堂屋就好!曾家嫂子,東屋軍醫那兒需要熱水,麻煩你再打一盆來!」
潘啟文那顆驚慌不安的心瞬間安定下來,他驀然駐了足,遠遠地透過那低矮的籬笆院牆,一眼看到那在細雨中指揮著婦人們的從容身影,寬大的雨披下,她的身子顯得越發的瘦削,雨披的帽子早已向後掀開,濕漉漉的髮梢不停地向下滴著水,潘啟文心口微微發疼,卻有一絲的驕傲在心底升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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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蘊儀抬起手來,輕輕抹了抹臉上的水珠,突然一個身影猛然躥到她面前,聞到那熟悉的氣息,她下意識地一縮手,卻被那人狠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並高高舉起,潘啟文怒氣沖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葉蘊儀,我不是讓你找人就好了嗎?你的手又是怎麼回事?」
葉蘊儀心虛地瞟了眼已被紗布裹了起來的雙手,仰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啟文,快到屋裡坐下,我問了護衛,他們有帶你喜歡喝的香片哦,我給你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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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啟文眼神狠戾地轉向刀疤,厲聲道:「雙喜和董七呢?不是讓他們跟著少夫人的?讓他們給我滾過來!」
葉蘊儀急急地去拉他的胳膊:「我讓他們去給軍醫打下手了!受傷的都是男人,這裡的女人們去不方便!」諛
潘啟文一把甩開她的手,怒道:「葉蘊儀,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過你會照顧好自己!」他恨恨地指向她:「我就不該讓你來!」
葉蘊儀甩甩手,痛苦地「絲」了一聲,咧著嘴皺了眉,委委屈屈地道:「找人還不是要動手刨來看的?這裡誰的雙手不是這樣?再說,軍醫一來,我就第一時間先清理包紮過了,結果還要被你罵!就因為手傷了,我現在才在這裡光動動口,人家雙喜和小董還得幹活呢!」
被那雙水光瀲灩的鳳眸一睨,潘啟文的心一下子化了開去,也顧不得人前,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手,輕輕地在唇邊摩娑著,那粗粗的紗布咯得他心裡抽著疼,他沒好氣地叱道:「他們那些人皮糙肉厚的,你比得了嘛?」語氣卻已是軟了下來。
葉蘊儀的視線卻停在他那混著血水和泥漿的十指上,她一下子紅了眼眶:「過來,讓軍醫給你清洗下!」
葉蘊儀讓軍醫給潘啟文清洗、包紮,自己卻不敢看,她剛經歷過,知道鮮血淋淋的十指被淋上酒精是怎生的疼法,這時卻聽到軍醫戰戰兢兢地開了口:「少帥,你忍耐一下,我必須要將你指縫和肉裡的碎石先挑出來,有的地方恐怕還得剪開來!」
葉蘊儀心口一跳,她緊張地盯著潘啟文的臉,整個過程中,潘啟文卻連眉也不皺一下,對她笑道:「這裡現在用不著我們了,林團長留下來善後,明天政務處那邊也會有人來,等下我就帶你先回去。」
葉蘊儀鼻子一酸,他取子彈都能不打麻藥,這點痛對他真不算什麼,可是,他要忍著一點都不表現出來,不讓她心疼,得多大的定力?
她臉上浮出一個笑來,遲疑著問道:「楊老三那邊人員名單有沒有清理出來?傷亡到底怎麼樣?」
潘啟文抿緊了唇,怕她多想,卻又不願意瞞她,只得咬牙道:「有56個人刨出來時,就已沒了呼吸!」
葉蘊儀心裡一沉,她低了頭,輕聲道:「阿文,我想多留一天,看看怎麼幫他們才好,不管怎麼說,這事多多少少與我有關,若不是因為日本人要對付我,他們親人的墳就不會被炸裂,他們若不是為了修墳,也不會遇到山塌被埋。」
潘啟文斷然攔住了她的話:「蘊儀,這事與你無關!我懷疑,這山體垮塌,也與日本人有關!」
葉蘊儀一驚抬頭:「什麼?」
潘啟文點點頭,沉聲道:「我問過楊老三,往年夏天下的雨比這還大,時間還長的時候,這墳山也一點事沒有!就在剛剛,騎兵連的人在垮塌的碎石泥土裡,發現了十包未引爆的炸藥!」
葉蘊儀的臉因憤怒而漲紅:「他們到底要做什麼?若是衝著我來就好,為什麼要害死這麼多無辜的人!」
潘啟文搖搖頭:「蘊儀,現在我也無從得知,我們抓到的那些日本人嘴硬得很,什麼都不肯說!我現在只能猜,或許我們挖出來的炸藥只是一小部分,若他們事先做了很大的工程來埋這炸藥,以致於將山下挖空,這山才會因這場大雨而垮塌。或許根本這山塌本身就是被他們炸塌的,只不過因這場雨,山順勢全塌了,才會餘下這十來包來不及炸的炸藥。」
潘啟文深深地凝視她,眼神凌厲:「蘊儀,你現在還會勸阻我將那些日本人趕盡殺絕麼?在你親眼見到死了這麼多無辜的百姓之後?」
葉蘊儀一臉愕然地看向他,訥訥地道:「你,都知道?」
這時軍醫正剪開潘啟文手指上的一塊皮,將裡面的碎石往外一擠,潘啟文眼皮跳了跳,歎口氣道:「蘊儀,無論如何我們要先回去,明天咱們收拾一下就回省城,剛看到那炸藥,我這心裡直打鼓,蘊儀,我不能再將你置於險地!」
葉蘊儀胸口酸酸漲漲的,她吸了吸鼻子,點點頭道:「好!」
飛奔回程的馬上,葉蘊儀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可惜了,我還指望著報社來現場報導一下的,可以提升一下你的親民形象。」
潘啟文緊緊摟住她,在她頭頂親了親,笑道:「蘊儀,據說現在流行的是夫人政治呢,你看在南京的校長夫人,可給校長掙了不少分!」
葉蘊儀回頭睨他一眼,抿著唇笑:「在軍校時,我就跟宗堯跳了一次舞,你就把人家給揍了一頓,就你這,還夫人政治?」
潘啟文鼻子裡重重一哼:「跳舞還是跟我一個人跳就好了!最多我跟你學那什麼交際舞就是!」
葉蘊儀輕笑一聲:「交際舞就是來交際用的,跟你一個人跳,那還叫交際麼?」
潘啟文勒緊了她,蠻橫地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見不得別的男人碰到你,還把手搭在你腰上!那次,我沒剁下方宗堯的手來,算他走運!」
葉蘊儀身體微微一僵,背脊挺直了起來,原本她的手搭在潘啟文摟在她腰間的手上,這時也不自然地垂了下來,潘啟文心裡一緊,他忙輕聲道:「回到省城,你就給方宗堯發電報吧?我有他家在南京的地址。」
頓了頓,他又急急地道:「你若不信我,可讓他給你親筆回信,他的筆跡我總騙不了你!」
葉蘊儀背上一軟,輕輕地偎進了潘啟文懷中,潘啟文心裡一鬆,見她半晌沒有說話,不由有些緊張地解釋道:「蘊儀,他真的還活著,我沒騙你!」
葉蘊儀輕輕歎了口氣:「我相信你!」
潘啟文結結巴巴地接著說道:「我知道,我不好,我不該亂吃醋的,我改,還不行麼?」
他那小心翼翼的語氣,令葉蘊儀心中一疼,她回過頭來,將右手食指豎在了他的唇邊:「噓!啟文,你很好!阿文,你昨天在逍遙谷裡對我說,要我做我自己就好。同樣的,阿文,以前是我強迫你,非要將你從潘天一變成潘啟文,以後,我不會了,咱們都要學會尊重對方,去適應對方,而不是非要去改變對方。「
潘啟文眼中頓時熠熠生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要往嘴裡塞,卻在看到兩個人都纏滿紗布的手時,不由啞然失笑,眼見著葉蘊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到葉蘊儀眼底那一抹青黑,眼中不由閃過一抹心疼,他輕輕地吻上了她手上的紗布,柔聲道:「靠在我身上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葉蘊儀搖搖頭,直起身來:「我不悃,我陪你說說話!」
潘啟文一把將她按回自己懷裡,輕叱道:「叫你睡就睡,少廢話!」
葉蘊儀只覺眼皮無比沉重起來,也不再拗著,安心地靠在他懷裡,閉上了眼。
當葉蘊儀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她摸了摸飢腸轆轆的肚子,循著荷葉粥的香氣看去,只見潘啟文正小心地捧著一個碗進來,見她坐起身來,忙將碗放下,笑道:「沒想到這柳府居然有曬乾的荷葉存著,你嘗嘗這粥,綠悠悠的,不比新鮮荷葉熬出來的差呢!」
葉蘊儀微微一笑,一抬眼,卻見潘啟文已坐上了床頭,額頭抵上了她的前額,左右蹭了蹭,滿意地低歎了聲:「昨天淋了雨,又那麼累,還趕夜路,我還真怕你又發燒了呢。」
葉蘊儀嗔道:「哪就那麼嬌氣了?」
潘啟文起身將粥端過來,笑道:「好,你不嬌氣!趕緊吃點東西,黎昕拍了電報來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呢!」
葉蘊儀這才想起,她對黎昕說過,要他給她三天時間來說服潘啟文,而現在已經是第三天的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