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昕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冷笑道:「潘天一,你道我跟過來做什麼?我就是怕你再自己把自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局面給攪黃了!」
他眼神銳利地緊盯著潘啟文:「你現在在氣什麼?氣她騙你?那個時候,即便她不搬出去,你們之間又能怎麼樣?只會越來越僵!」懶
黎昕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將自己埋在煙霧中,淡淡地道:「她不過騙過你這一回,你就氣成這樣,你想想你以前對她撒下的那些個彌天大謊呢?她騙你,可有對你造成過什麼後果?可你騙她,卻導致她家破人亡!還有她弟弟的病!」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中劃過一芒冷厲:「若你是她,恐怕早殺了她吧?她那個性子,經歷了這麼多事,她卻只不過選擇了將自己摔碎,以求得逃離你身邊,你又有什麼資格生氣?」
潘啟文渾身一震,是啊,他又有什麼資格去生氣,去怪她騙他?
他顫著手去摸自己口袋,掏出煙來,又上下摸摸,卻沒摸著打火機,他皺著眉一伸手,搶過黎昕手上的火柴,劃著了,那一小片光芒中,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楚和迷茫。
他甩熄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他的目光隨著緩緩向上騰去的煙霧,迷離起來。
他嘴角掛起一個苦笑,是啊,他自己何嘗不知道,那個時候他與蘊儀之間繃得太緊,也許分開一下,對大家都有好處,起碼,現在的蘊儀身心都是健康的,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的極端,至少,在她認為有必要的時候,能夠平心靜氣地跟他說說話。蟲
可是,她本來早就可以戒掉鴉片,如果在她的病剛好的時候就戒,那時她一定不會那麼的痛苦!
可她,為了能夠擺脫他,竟然可以忍受鴉片的毒害,通過那麼殘忍的折磨她自己的身體和承受力的方式,聯合霍夫曼,那樣地來逼他,逼他不得不同意她離開他的身邊。
她可以為了離開他,如此狠地對待她自己,可見她那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絕決得讓他害怕!
一想到這個,他的心就止不住地如被撕裂般地痛。
她那時,也是被逼急了吧?竟然找上了不過數面之緣的醫生!
而現在,她又找霍夫曼打聽方宗堯的消息,只為了避開他的耳目!
他的心中抽痛:她終是再不肯相信他!
兩個人誰也不吭聲,各自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為著同一個女人。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聲門響,文四在外面輕聲道:「少爺,少奶奶回來了!」聲音裡是抑不住的喜悅。
潘啟文倏地站起身來,黎昕在他身後輕笑一聲道:「你應該慶幸,她還在打聽方宗堯的生死,而沒有直接判了你的死罪!」
潘啟文伸出的腳步猛地一頓,腦海中猛然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父母的死,你只是無心之過,甚至、甚至宗堯的事,明知道古連長來報仇意味著什麼,我卻仍是不肯相信宗堯已死,還在心裡存了一絲希望,自欺欺人地為你開脫!」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其實對他以前種種或許已經能夠原諒,她現在心裡最大的結,便是方宗堯的生死?
潘啟文眼中一亮,急急地喚文四道:「你趕緊的,讓人給上海馮老大那邊拍封電報,要他幫忙打聽方宗堯和方家的情況!」
只聽後面椅子挪動的聲音,黎昕也已站起身來,他走上前去,拍拍潘啟文的肩:「天一,慢慢來!你們這輩子,還有的是時間耗!別把她逼急了!」
潘啟文突然轉身,給了黎昕一個熊抱,又迅速甩開他,笑道:「你該給我找個大嫂了!我看今天那個梅小姐就不錯,你可別辜負了黛兒的一片美意!」
黎昕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我不喜歡話多的女人!」
潘啟文眼神一閃,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轉身走了。
芳華苑,臥室門外,葉蘊儀怔怔地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間,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身體微微顫慄,只覺得腳步怎麼也抬不起來,那是她這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那道門檻,彷彿她再也邁不進去。
她暗中握了握拳頭,長長地吸了口氣,終是一腳跨了進去。
抬眼往房間內一掃,葉蘊儀不由微微一愣,屋內的陳設完全變了樣,便連原先的紅木傢俬也全換成了白色的西洋傢俱。
緊跟在她身後的小清忙道:「自從那天說您要搬回來,少爺就讓把這房裡所有的東西全都換掉了,便連床上的用具也全都換了新的,少爺說」,她頓了頓,緊張地看了看葉蘊儀的臉色,才接著說道:「少爺說,一切要重新開始!」
葉蘊儀微微一震,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隔壁傳來蘊傑的歡呼聲,一旁的小清笑道:「準是發現少爺給他準備的那一大箱小人兒書了,還有各式各樣的風箏!」
小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葉蘊儀的臉色,見她並無氣惱的樣子,便大著膽子接著說道:「少爺說,去年冬天就答應了蘊傑少爺開了春就帶他去放風箏的,可是這都夏天了,還沒去成,只是少爺每個月都買不同樣式的風箏,來放到蘊傑少爺房中。」
葉蘊儀的目光詫異地停留在了起居室那架白色三角鋼琴上,小清忙上前說道:「您剛搬出去,少爺便命人將原來那架舊鋼琴給搬走了,說那是別的女人彈過的,不吉利,沒過幾天,就換上了這架新的,說是少奶奶
就喜歡這個什麼貝什麼坦的牌子的鋼琴。」
小清又急急地揭開琴凳的蓋子,露出裡面的琴譜,笑道:「您的譜子,少爺都親自收得好好的呢,就這個,沒敢扔!」
葉蘊儀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琴蓋,眼中有一絲的悸動。
而小清卻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少爺每天都睡這裡,總是喝了酒,自己一個人在那兒下棋。那天您剛走,少爺就把自己的東西搬了出去,傢俬全換了不說,還讓我們把所有窗戶打開,整整通了兩天風,說是少奶奶最討厭酒氣,怕您不喜歡!」
突然聽到門外文四恭敬的聲音:「少奶奶,您跟蘊傑少爺的晚餐,是在這裡用,還是去樓下的飯廳裡用?」
葉蘊儀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見蘊傑一跳一跳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嚷嚷著:「姐夫在哪用,我們就在哪用!」
他四周望望,向文四問道:「姐夫呢?他上次答應過我,要帶我去騎馬、放風箏的!」
葉蘊儀臉色一變,皺眉看向蘊傑:「你什麼時候見過他?」
蘊傑吐吐舌頭,輕聲道:「就是、就是上次,我過生日,你把姐夫送來的小人兒書給退回去了,我晚上生氣,早早關了房間門睡覺,是姐夫翻窗爬進來,給我帶了生日蛋糕,我那時許的願就是要跟姐夫去騎馬、放風箏,姐夫都答應我了!後來,後來,姐夫還陪我一起看書,我睡著了,他才走了。」
葉蘊儀聽了不由一呆,一絲暖意悄悄地湧上心頭,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周邊掃去,卻沒有發現那個人,心裡沒來由地一陣失落。
蘊傑一把拉住她的手,搖晃著道:「姐姐,我們現在搬回來住,是你跟姐夫和好了嗎?那天我問姐夫,他說是他做錯了事,你在罰他,姐,那我們現在搬回來了,是不是也罰完他了?」
葉蘊儀聽了一愣,眉頭輕蹙,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卻聽潘啟文那渾厚的聲音朗朗響起:「當然是和好了!」
潘啟文走上前去,蹲下身來,抱了抱蘊傑,笑道:「蘊傑又長高了呢,再不能抱在手上了!」
他雙手扶上了蘊傑的肩,鄭重地道:「姐姐、姐夫和好了,這件事,等爺爺和伯伯來了,你可就不能告訴他們了,不然,他們會傷心的,說不定,一生氣,就要帶你去美國呢,那姐夫可就再不能帶你騎馬放風箏了!」
蘊傑連忙點頭:「嗯,我不說!」
潘啟文微微一笑,摸了摸蘊傑的頭,這才站起身來,看向葉蘊儀,他眼中帶上了一絲得意的笑,對葉蘊儀說道:「嗯,咱們既然和好了,當然要一起吃飯,是不是?」
葉蘊儀被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地弄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卻又顧忌著怕蘊傑在爺爺和伯伯面前穿了幫,只得拿眼橫了潘啟文一眼。
蘊傑趕緊上前,一手拉上一個,拖著往前衝:「去樓下吃!我喜歡在樓下吃!」
身後,小清與文四對視一眼,眼中都盈滿了笑意。
芳華苑是司令府裡面的一個小四合院,跟潘家集的宅子一樣,都是方方正正的天井,四周圍著一圈二層樓的屋子,樓上朝南、北兩方都有房間,而葉蘊儀住的那間臥室更是自帶了起居室和浴室。
樓下,南面設有單獨的會客廳、書房和餐廳,北面則廚房和下人們住的地方。
幾個人下得樓來,蘊傑早跑到前面去了,文四與小清趕緊跑上前去打點,故意將潘啟文與葉蘊儀拉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