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也沒看一眼那卷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冊子,石傳鈺緩緩抬眸去看遠黛,神色冰冷,眸光若刀,咬著牙一字字的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抿了唇兒,遠黛只是一言不發。事實上,這卷書冊內所載的內容,於她用處本就有限,於石傳鈺,則更不必說,但她仍是將它一一謄錄下來。她這麼做的目的,其實只為告訴石傳鈺一點:此次離開郢都,她已不打算再回來了。而很顯然的,石傳鈺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僵持一刻,石傳鈺終究帶怒別開了眼。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他,也沒法像從前那樣抹開臉、無所顧忌的去行事,更何況這一刻,他又是心亂如麻,更是無法說出挽留的話來。
見他如此,遠黛卻不由的暗自鬆了口氣。如非必要,她實在不願將事情鬧的太僵。當年的情分,於石傳鈺固然難於忘懷,於她,又何嘗不是。只是有些事情,既已發生,便不能再改變,正如她對他說過的話,從前的歲月,終究是不能重回了。
更何況,她如今已嫁給了百里肇。一時念及百里肇,她卻又不禁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的,她便收斂了心思,抬手取過另一卷薄薄的冊子:「這個……是父王生前留下的,算是……他的遺書吧!我拿到以後,便已翻看過了。如今,我仍依他之願,將之交給你!」
頰上肌肉不期然的抽動了一下,雙掌也握得緊了,許久,他也還是沒有伸手去接遠黛遞來的那卷冊子。遠黛等了一刻,見他只是不接,便也只得將那冊子放在了桌上:「父王命我將它交給你,你看與不看。也由得你自己!不過我相信,若你不看,日後定會後悔!」
長久沉默之後,石傳鈺終究伸出微顫的雙手,取過那本薄薄的冊子,卻是連封面也不曾掃了一眼,便將之塞入了袖中。許是心情太過紛繁的緣故,他一連塞了幾次,才總算將那卷冊子置放妥當。又自怔怔坐了片刻之後,他才忽然抬手。取過才剛遠黛為他斟滿的那一盅茶,仰起頭來,一口喝得乾乾淨淨。二人相對。說了這麼一會話,此時又是冬日,雖則郢都位處南方,氣候並不如何寒冷,那茶也早冰冷了。
一盅冷茶下肚。石傳鈺深吸一口氣,平息一下錯綜複雜的心思,再看向遠黛時,卻又已恢復了他原先的冷靜:「青螺,你雖身在郢都,但對平京局勢。想來也是關心的吧?」
遠黛微震的抬眼看他,但語氣卻仍多有克制:「四哥有話,只管說來便是!」她相信石傳鈺這個時候與她說起這個。必然是有他的目的在其中,故而她雖想知道,言語卻仍小心謹慎。
似乎覺察出了她的謹慎,石傳鈺便笑了起來,只是他面上雖笑。眸中光芒卻是冷冷的,不帶絲毫溫度:「青螺。我想,有件事情,你一定想差了!」
遠黛聽得一怔,不覺拿眼去看他,眸中既有疑惑,也不無茫然,她實在有些想不明白,石傳鈺這個時候,怎會忽然說起這些。自己……到底是想差了什麼呢?她默默思忖著。
「你或許以為百里肇身上所中的『菟絲』乃我所為,」石傳鈺聳肩:「但我可以告訴你,此事與我無干。此外,北周蕭後那邊,也一直都是王叔從中牽的線!」
猛地一震,遠黛竟不由的失聲叫道:「你是說……」然而話到半截,她卻終於沒有說下去。心念電轉之下,遠黛沒來由的居然有些想笑。不管如何,這事上頭,石傳鈺都沒必要騙她,而他所言,若是無虞的話,百里肇的雙腿,只怕便是她父王廣逸王所設計。
只是廣逸王一定料想不到,他生前設下的局,居然壞在了他的養女手中。
遠黛怔然細思,卻覺此事如此,其實也並不那麼讓人無法接受。南越、北周,並立於世,已有百數十年,二國雖看似交好,但私底下的小動作,卻從來也不少。這一點,只從廣逸王在大周北疆設立「馭記」養馬一事,便可隱見端倪。
這會兒遠黛靜心沉思,倒也不難明白廣逸王當年所以如此的目的。百里肇才華出眾,又深諳兵法,手下文有初煒兄妹、武有蔣琓、岳堯,若他得登大寶,也難說會不會一舉平定北狄,永消北周邊境之患。而果能如此的話,他的兵鋒所向,只怕便是南越了。
南越雖未必怕了他,但若能防患於未然,豈非為上上之策。畢竟縱觀延德帝諸子,雖也不乏出色之人,但大多守成有餘而開創不足,於南越而言,更是不足為患。而廣逸王暗地牽連蕭後,下手重創百里肇,卻並不要了他的命,其後又不露聲色的悄然透了風出去,讓百里肇知道,他的雙腿究竟因何而殘。如此一來,卻又為北周埋下了一顆不安定的種子。更說不准這顆種子何時就能長成大樹,若事有湊巧,便是引起北周鬩牆之亂,也未為不可。
見遠黛怔怔然沉默,面上神色陰晴不定,石傳鈺便又淡淡的補充道:「你知道,百里肇受傷之時,我正與……」說到這裡,他神色一黯,頓了一頓後,方才改口道:「我正忙的不可開交,哪有餘暇抽手去過問北周之事?」
被他這麼一提醒,遠黛才猛省的想到,百里肇受傷之時,石傳鈺正與石傳珉鬥得你死我活,在那種自身猶且難保的局勢下,他縱是掛記著北周那邊,也定然無暇顧及。
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遠黛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石傳鈺嘲諷一笑,卻道:「其實你也不必覺得有什麼壓力,王叔所以這麼做,也不過是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而已。說起來,我那位父皇當年所以能登上皇上,也多虧了北周呢!」
遠黛聞聲,卻是徹底失聲,只能苦笑的頻頻搖頭。
輕嗤一聲後,石傳鈺道:「不過我今兒要同你說的,卻並不是這個!我只是打算告訴你,若是無有意外,年底之前,百里肇便能登上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帝位。我卻真是很想知道,他若登上帝位,是否仍會如此待你?王叔當年也說了,屁股決定腦袋。事實證明,這話說來雖有些難聽,但確是頗有道理。青螺,我如今只勸你一句,何去何從,仍須多加忖度!」
不意到了最後,石傳鈺仍要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沉默良久,遠黛才自冷靜答道:「不瞞四哥,你說的這些話,我也早已想的明白了。不錯,人總是會變的,不止是你,便是我,這幾年下來,又何嘗沒有變化。也許有一日,顯……百里肇他,也會變,甚至會變得比你還不如。但……至少……現在他還沒有變……」
雙目一瞬不瞬的直直盯著遠黛,待她說完之後,石傳鈺才忽然一笑:「日後他若是變了,你又如何?」這話他雖帶笑說出,言下卻是咄咄逼人,顯然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淡淡一笑,遠黛抬起手來,輕執桌上茶壺壺把,微微搖晃了一下:「四哥你且看這只壺!」
不期然的擰了眉頭,石傳鈺仍舊循聲的看了過來。耳中,遠黛的聲音清冷泠然,仿若珠落玉盤:「父王在世之時,曾經說過,人的感情,雖無形無影,但終歸有度。有度,就有耗盡的一天。我若如茶,斟過一杯後,便也只剩下了一杯,而這一杯,也終有耗盡的一日。只是如今,這茶仍在,倘或日後茶盡,大不過是個人走茶涼之局而已!」
石傳鈺聽得心頭大震,那滋味卻是又酸又澀,不能言喻。他正愣愣坐著不動時,那邊遠黛卻已站起身來,靜靜朝他一禮:「皇上國務繁忙,請恕妾不能奉陪了!」竟是在逐客了。
石傳鈺正出神間,一聽這話,下意識的便站起身來。才剛走了幾步,方猛省過來,有心回身再坐下,然默忖半晌,卻終於還是放棄了,定定的移眸去看遠黛,石傳鈺驟然開口,不無艱澀的道:「青螺,若有一日,你離了北周,可仍舊回來這裡!只要朕在一日,這廣逸王府,都是你的!只是你一個人的!」他這話,雖說的艱澀,卻是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淺淺一笑,遠黛也並不言語什麼,只朝了他淺淺一禮:「多謝四哥!四哥這話,我這一生,總記在心中的!」說到最後時,語聲卻也不禁哽咽了。
下意識的朝她走了一步,石傳鈺伸出手去,似想要將她攬入懷中,然而手伸到一半,終究卻還是縮了回去,長長歎息一聲後,他再不停留,轉身大步的去了。
及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簾,遠黛才無力的跌坐在了椅上。她知道,最難的一關,終於已是過去了。只是這一刻,她卻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難受得緊。
石傳鈺最後的那一句承諾,她雖領了他的情,卻知道,即使真有那麼一天,她也是絕不會回來的。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留下的,不過是一聲長歎而已。
相見終歸是——爭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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