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肇聽得那帷帳中呼吸粗重而急促,時而還伴著幾聲輕咳,便知延德帝如今情形實在不好。他對延德帝雖多有怨恨,但真到了此時,卻又不禁憶起從前,心中憤恨也不覺消了幾分,足下也因之一緩,心中更隱隱然的泛起一絲酸楚來。
許是他在帳外站的時間略長了些,明黃帷帳內,忽而傳來了幾聲劇烈的咳嗽,卻是咳得掏心掏肺,彷彿怎麼也止不住一般。及至咳嗽稍緩,帳內這才傳來延德帝低低的聲音:「顯華,可是你來了?」語聲沙啞粗嘎,只不過說了幾個字,卻早又喘息不止。
強壓下心中酸楚,百里肇默然上前,在床前跪下,而後低聲應道:「是!兒臣奉命覲見!」他也有心問候幾句,然而話到唇邊,卻終於還是不能說出。
明黃帷帳內,沉寂了片刻後,才終於又傳來延德帝的聲音:「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一言未了,早又劇烈的咳了起來,胸腔、咽喉處更發出如風箱般呼哧、呼哧的聲音。
百里肇聽在耳中,終是不忍,好半晌,道了一句:「皇上這咳疾,太醫可有良方沒有?」
及至咳嗽稍緩,延德帝才自喘氣道:「也不過是些靜養的方子,一時也不見效,不過慢慢吃著吧!」一面說著,卻已伸出一隻青筋爆起的枯瘦手掌,揭開了那道明黃幔帳:「起來說話!如今想來,我們父子竟已有數年不曾好好說一回話了!」言畢抬手一指床沿。
答應一聲,百里肇默默起身,謝了恩後,便在床沿坐下。只是目光才一落到延德帝面上時,他便又忍不住一陣心酸。他早知延德帝病得不輕,宮中甚至早有人悄悄兒的將太醫的脈案送到了他的案頭上。初煒還特意延請了名醫,仔細推敲過這些個脈案,結果都不容樂觀。
只是這些東西,他雖都知道,卻又哪裡及得上親眼目睹來得直觀。
下意識的張了張口,到最後,百里肇也只是低聲的道了一句:「來日方長!父皇還是好好保重身體為上!」不知怎麼的,「父皇」二字,在這一刻,從他口中吐出。竟是順暢如初。
延德帝彷彿也怔了一下,猛地抬起一雙已有些渾濁的眼去看百里肇,諸色情緒一時盡沉眼底。複雜難言。許久,他才慢慢的點了點頭:「但願如此!」言下卻甚淒涼。
畢竟父子至親,血濃於水,見他如此,百里肇心中又豈能好受得了。只是此刻。他卻是不好表露分毫,說不得搜腸刮肚一般的尋出一些安慰的言辭來說了。他本不是那種慣擅言辭之人,這幾年與延德帝之間又感情淡漠、鴻溝頗深,說起這些話來,便也格外的吃力。
好在延德帝身體確是虛弱得很,才只說了幾句。卻已咳了幾次,說話亦愈發斷續難言。好在這會兒,外頭守著的宋鶴年終於捧了藥來。稟說該吃藥了。百里肇見狀,心中倒不由的暗鬆了一口氣,忙自起身,告退出去。延德帝倒也並不留他,只命他得空常來宮中走動走動。
百里肇去後。延德帝也未伸手去接那藥盅,而只是目注百里肇的背影。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宋鶴年乃是在他身邊伺候慣的,將那藥盅捧到他的面前,重複道:「皇上,該吃藥了!」
吃力的擺一擺手,延德帝道:「先擱著吧,朕這回兒還不想吃藥!」言下已有不耐之意。
宋鶴年卻是不肯,只道:「皇上,這藥若擱上一會,怕更是難喝,還是趁熱喝了的好!」
延德帝被他盯得無奈,只得接了那藥盅,勉強的喝了半盅下去,便不肯再喝,依舊遞還給宋鶴年。許是喝得急了些,這半碗藥下去,他便又咳嗽了起來。
宋鶴年忙忙的擱下藥盅,返過身去,替他輕輕拍打著背部。饒是如此,延德帝也仍是咳了好半日,方始好了些。喘過幾口氣後,他卻忽然問道:「宋鶴年,你看睿親王如何?」宋鶴年倒沒料到延德帝會問他這個,一怔之後,一時竟沒敢言語。延德帝也知他不敢妄言這些,然這會兒,他除了宋鶴年,還真是尋不到一個更適合說這話的人,因歎了口氣後,又道:「朕既問你,你便只管如實道來,朕總不怪罪你便是了!」
宋鶴年聽得這話,這才斟酌回道:「若依奴才想來,睿親王與安親王都是極好的!」
他在延德帝身邊多年,如何不知延德帝心意。除卻甫一落草便即夭折者,延德帝共得七子,而這七個兒子裡頭,他心中最是著緊的便是百里肇與百里聿二人。
百里肇乃是嫡子,又是他結髮之妻董後所生,在他心中地位自是比旁人不同。至若百里聿,則因他既是幼子,才學性情又都不錯,父母更為偏疼幼子一些,原也在情理之中。
延德帝默默,宋鶴年說的這些話,都在他心中,他如今左右為難的,可不也正是這個。他也知道,百里肇乃是承繼帝位的最佳人選,無論是往日的功績,還是他嫡子的身份,都是如此。然而父子芥蒂既生,又豈是一時半會就能消除得了的。只是在百里肇已然康復的今日,他若力排眾議,將幼子扶上寶座,倘或惹怒了百里肇,只怕變故就在眼前。
但若真要他下手除了百里肇,一來全無道理,二來也未必就能動得了羽翼早成的百里肇。
「繼續說!」他平平的道,知道宋鶴年仍有下文。
深吸一口氣,宋鶴年低聲的道:「只是安親王畢竟年幼,怕是……難以服眾!」他也並不敢說別的,只含糊的說了一句「難以服眾」。
不自覺的長歎了一聲,延德帝慢慢的道:「你之所言,也正是朕之所想!」
這話才一入耳,宋鶴年心中便是一凜,總算是徹底明瞭了延德帝的心意。他在延德帝身邊多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心中都有一本賬在。在他看來,延德帝到了這個時候,猶且想著立幼,實非明智之舉,只是他乃閹宦之身,這等事兒,又哪裡有他插嘴的餘地。故而聽了延德帝這話後,他便默然閉口,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只是他固然瞭解延德帝,延德帝又何嘗不知道他,掃他一眼後,淡淡道:「朕知道,在你心中,其實是更偏向睿親王的,可是?」
宋鶴年聞聲大驚,下一刻,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更連道不敢。
疲憊的擺了擺手,延德帝慢慢的道:「起來說話吧!朕已說了,不管你今兒說了什麼,總赦你無罪!」一言未了,早有咳了起來。宋鶴年見狀,忙站起身來,扶住了他。及見延德帝嗓內有痰,忙又捧過痰盒接痰。延德帝吐出一口濃痰來,這才覺得好了些。
宋鶴年忙伏侍著他喝水漱口,又喚了小太監來,捧了痰盒出去。及至忙亂過後,延德帝又問,他這才重又跪倒在地,低聲稟道:「皇上是知道的,先**皇后在時,於奴才有大恩,睿親王乃先**皇后唯一所遺,奴才對他,總覺更親近些……」
他口中的先**皇后,指的正是百里肇的生母董後。
延德帝忽然聽了這話,神色間也不覺恍惚。董後乃他髮妻,二人早年成婚,琴瑟相偕,而他所以能夠登上皇位,董後亦是一大助力。少年夫婦,情意總是更為深濃一些,董後伴著他,從皇子而至郡王、親王,乃至登上皇位,真真可說是與他共過患難的。
這份情意,又豈是後來的那些妃嬪所能有。
「奴才也知,當年之事,如今已無從判斷對錯!只是奴才總覺著,這社稷江山,乃是百里氏的社稷江山,並非皇上一人所有。皇上又豈可以一己之好惡來定其歸屬!若是……皇上執意,奴才只怕……只怕……」不知怎麼的,一旦提及當年的**皇后,宋鶴年竟是不可自持的脫口而出,及至話出了口,便連他自己,也早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接下去的話,終究再不敢說了,猛抬手時,已給了自己兩個重重的耳光,而後頻頻磕頭道:「奴才……奴才一時口快,妄論謬言,委實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失神的愣愣靠在龍床上,延德帝怔怔的看著地上跪著的宋鶴年,良久良久,才自苦笑了一聲:「起來吧!朕與你一生都在一道,卻沒料到,你竟還是個錚臣諫官的料子,倒是朕素日小覷了你了!你說的不錯,父皇將這個天下傳給了朕,朕該做的,便是找一個能擔得起這個天下的人。是朕鑽了牛角尖了!」
四年多以前,他所以對蕭後的所為,不聞不問,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予以了默許,卻是因為,他私下得了一些證據,而這些證據,處處所指皆是百里肇有不臣之心。而偏偏那時,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民間,百里肇的聲望都正處於一個頂峰,其中而尤以北疆為最。
世人眼中有太子而無皇上。這樣的事,天下又有幾個皇帝能忍受得,縱然是親子,也是不行。何況那時,延德帝又身體康健。不由自主的苦笑了一聲,他慢慢的繼續說下去:「早知朕如此短命,當年朕又何苦來哉呢?」言下滿滿的皆是灰心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