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繪春按方抓了藥回來時,卻見遠黛正自睡在床上。
一邊伺候的,卻是晴寧。
眼見繪春進來,晴寧忙回身行禮,且低低的喚了一聲:「繪春姑姑!」繪春乃文淵閣御侍,這身份,在一應女官之中,也可算得數一數二,對著她時,晴寧自是不敢失了禮數。
朝她微微點頭,繪春問道:「郡主如今怎樣了?」晴寧從前也曾在石傳鈺身邊伺候過,繪春對她,非但頗有些印象,更兼觀感甚好,如今見是她在遠黛身邊伏侍,倒也甚覺放心。
晴寧聞聲,忙答道:「姑姑去後,郡主喝了幾口水後,便又睡下了!許是因為燒還未退的緣故,睡的卻不安穩。因燒的甚是厲害,奴婢已為她擦過兩次身了!」她這一路之上,都喚遠黛作「夫人」,如今聽得繪春喚作「郡主」,少不得跟著改了口叫「郡主」。
繪春點頭,放下藥包之後,便走上前去,按了按遠黛的額頭,而後卻吩咐晴寧道:「郡主從來身子弱,擦身之時不可用太涼的水!你仍在這裡伏侍,我去煎藥!」
晴寧不敢違拗,忙自答應了一聲。繪春這才提了藥包,往側屋去了。不一時熬了藥來,卻見遠黛仍自闔目躺著,面上一片酡紅,不時輾轉,口中更含糊不清的說著一些什麼。
繪春在旁默默聽了片刻,卻覺遠黛口中所叫的那些名字,她大多熟悉,所不熟者,又頻頻呼喚者,惟「顯華」二字,心中便也隱約猜出這「顯華」是誰了。
暗暗歎了一聲後,她朝一邊的晴寧作了個手勢。示意晴寧將遠黛叫醒。晴寧會意,便伸了手,輕輕的推了遠黛幾下。遠黛便迷迷糊糊的睜了眼,見繪春捧了藥碗站在床頭,不覺喃喃了一句:「繪春姐姐,你去同父王說說,我不要喝這藥,好苦的……」
陡然聽了這麼一句,繪春只覺得心中一酸,兩行清淚不覺滾滾而下。她的年紀。比遠黛大了將將十歲,遠黛幼時身體虛弱,石廣逸為此頗費了一番心力替她調養。七歲之前,幾乎日日不離湯藥,以至於遠黛每每聞到藥味,便會千般推諉,萬般避讓。每日裡單單哄她吃藥。便不知要費去多少工夫。鬧到最後,石廣逸終究拿她無法,只得合了丸藥令她日日服用。
饒是如此,每每吃起藥來,遠黛也還是千般不願,萬般不甘。
剛才的那一句話。卻是當年遠黛仍吃著湯藥時,曾對她說過的。只是那時,遠黛對她說這話時。石廣逸正站在一邊監督著她服藥,而今,卻是情景依稀,人故去,再不復當年了。
別過頭去。繪春舉袖,拭去面上淚痕。卻覺喉中塊壘無法嚥下,終究也還是說不出話,只堅決的將藥碗遞到遠黛唇邊。遠黛早燒得迷糊,才剛那一句話,也只是脫口而出,此刻見繪春執意如此,終究不敢不喝,只苦了臉一口口的喝了。
眼見她喝過了藥,繪春這才放下心來,順手將藥碗遞了給晴寧,騰出手來,扶了遠黛躺下,又為她掖緊了杏子紅綾被,才要起身離開時,卻見遠黛正張著明眸看她,似乎在等什麼。繪春一怔,還未回過神時,遠黛卻又已喃喃了一句:「嘴巴……好苦……」
強自忍住已將氾濫的淚水,繪春低聲的道:「郡主,蜜餞……都吃完了……奴婢……這就命人去買來……」遠黛昏昏沉沉的,早不辨今時往日,見她推搪,心中雖甚不滿,卻也無力多說,嗯了一聲之後,復又閉目沉沉睡去。
默默注視遠黛,繪春再忍不住,眼淚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倒讓一邊立著的晴寧尷尬無比。下意識的退了一步,晴寧正要裝作不曾看見,卻不料繪春竟又開了口:「晴寧……」她叫著,嗓音雖仍隱帶哽咽,卻顯然已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平和。
晴寧心中無由一驚,忙低頭應著,且問了一句:「奴婢在!不知姑姑有什麼吩咐?」
微微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那股難言的酸澀,繪春慢慢的道:「你親自去跑一趟瑞福齋,撿那最好的蜜餞,各買些來。從前郡主極愛吃他家的八寶陳皮梅干,你可多買些!」
晴寧不敢怠慢,趕忙應著,匆匆的退了下去。
打發走了晴寧,繪春便怔怔的立在床前,許久許久也還是一動未動。
…………
文淵閣內,已閱了整整半日奏折的石傳鈺提起硃筆,在手上正看著的這份奏折上批了一個簡單的「准」字,放下筆時,卻沒有立即闔上這份奏折,而是舒展一下身軀,微闔雙眸,緩緩靠在了身後龍椅的椅背上。面上適時的泛起了掩飾不去的疲憊之意。
昨兒急趕了一日,堪堪趕在城門關閉之時進了郢都。一路之上,他思忖良久,最終決定不陪遠黛同去廣逸王府,而是回了宮。一進了宮,他便開始批閱因他前去明州而延誤了數日奏折,結果生生批了一個通宵,也不曾批完。苦笑的睜眼看一眼御案上頭所剩無幾的奏折,石傳鈺不覺無聲歎息。耳邊,卻忽然響起昨兒李安福的話來:郡主的手,似是受了傷……
這幾年,她變了不少,也長大了……石傳鈺恍惚的想著,不過骨子裡,她仍是她,依然那麼驕傲,那是一種深潛於心底深處的驕傲,也是他們幾人一手嬌慣出的驕傲。
「青螺……」喃喃的吐出這個名字,石傳鈺的心中,也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他只是失神的、久久的半靠在身下的這張龍椅上,往事種種,瞬間滑過心頭。
杯盞叩上御案的細微聲音將他從失神中驚醒,石傳鈺驟然睜眼,看向身邊侍立之人:「劉啟盛……」他忽然叫了一聲。那人聽得他叫,忙應了一聲。也不等他開口說什麼,石傳鈺便自開口徐徐的道:「青螺回來了!」他所以會同一個太監說起遠黛來,卻是因為這劉啟盛乃是自幼在他身邊伏侍的,與遠黛非但認識,更可稱得熟悉二字。
劉啟盛跟他多年,自然知道遠黛在石傳鈺心中的地位。事實上,昨兒石傳鈺回宮之時,他便有心想問上幾句,然見石傳鈺面色陰沉,才一回宮,便直奔文淵閣而來,更沒有絲毫多談的意思,他便也猜出石傳鈺必是踢中了鐵板,自然也就不敢多嘴的問什麼。
這會兒聽石傳鈺主動提起,他心中自也甚是歡喜,忙笑道:「奴才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恭喜朕?」他不說這話,也還罷了,一旦說了,卻讓石傳鈺不自覺的苦笑:「四年了,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太多太多的東西,不是嗎?」
對於他的這話,劉啟盛心中其實早有所感,只是石傳鈺不說,他又怎敢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不得只有揀了那好聽的話先說。這會兒聽了這話,他忙小心答道:「郡主是否有了改變,奴才不敢說。不過奴才知道,皇上的心思,十數年來都如一日,卻是從來不曾變過分毫!」
石傳鈺默然,半晌也沒有接他的話。劉啟盛便也垂手立在一側,並不言語什麼。
這當兒,外頭卻又有人進來,稟說李安福在外求見。石傳鈺聽得李安福來了,不免微感詫異。因李安福與遠黛略有些淵源的緣故,他便命李安福留在廣逸王府內伏侍著。他又知遠黛素來最恨的便是懷有二心之人,故而特特囑咐了李安福,命他無事少進宮來,免致遠黛不快。如此一想之後,他卻不由的攢緊了眉心,吩咐道:「傳!」
不一時,李安福已急急的走了進來,叩頭行禮之後,便忙稟道:「皇上,郡主病了!」
「病了?」石傳鈺驚愕起身,脫口而出道:「昨兒日裡還好好的,怎會才一個晚上便病了?」口中這麼說著,卻又不自覺的想起前夜自己做的那糊塗事,心中頓生歉疚之情。
李安福既進宮來,該當他知道的事兒,自然早已打聽妥當,聽問之後,忙自答道:「奴才也問了繪春姑姑,繪春姑姑只說郡主自幼體弱,在王府時,雖調養的好,但畢竟不比常人。如今先是長途跋涉,前數日又受了些傷,再有觸景傷情,一時便都發作出來了!」
微微頷首,石傳鈺沉默的沒有接口。
見他不語,李安福這一顆心,反揪了起來,頓了一頓後,畢竟又小心翼翼的道:「不過奴才也問過了,道是病勢雖兇猛,但卻是不礙的,細細調養些時日定能痊癒的!」
「李公公,你且將郡主的病勢詳細說來聽聽!」見石傳鈺久久不語,一邊的劉啟盛覷其面色,度其心意,便在旁說了一句。他知李安福行事素來小心,入宮之前,必不會全無準備。
李安福忙道:「據奴才看來,郡主這病,來勢洶洶!奴才前去拜望的時候,只見郡主輾轉反側,難以安枕。口中更不時呢喃,奴才不過略站了一會,倒聽郡主叫了皇上兩次!」
這話於他,倒並不是信口雌黃,事實上,這種事兒,他又怎敢信口雌黃。只不過遠黛口中叫的人,遠遠不止是一個石傳鈺。當然了,這種話,他自是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