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傳玨緊隨岳堯身後,一路緩步而行,雙眸微微轉動間,更已將自己一路行來的路徑牢牢的記在了心中。睿王府佔地甚為廣大,二人走了足有頓飯工夫,這才行到一扇月洞門前。
月洞門上,赫然鐫刻著兩個質樸古拙的篆字:寧靜。
足下微緩,岳堯回身看一眼石傳玨,略略示意後,逕自舉步而入
月洞門內,是一座不大不小,卻極見清幽的院落。這處院子,不似王府他處的建築那般朱廊飛簷、或華美或精緻,卻顯出一種簡潔至質樸、乃至返璞歸真的風格。院內所植的,淨是一些四季常青的樹木,雖已深秋,卻仍林木森然,令人望之,頓有忘俗之意。
不自覺的點了點頭,石傳玨抬頭看向正屋悠然道:「好一個寧靜之地!」言下不無讚歎。
面色絲毫不動,岳堯只淡淡的道了一個字:「請!」口中說著,已抬手作勢,略略示意。
既知他不願與自己說話,石傳玨自也不會拉下面子硬要同他攀交情,聳一聳肩後,他也並不言語些什麼,便自舉步,一路往正屋行去。他倒也老實不客氣,行至門前,更是門也不敲,話也不說,一抬手,已推開房門,邁步的走了進去。
聽得門響之聲,正自坐於書案後頭翻看文牒的百里肇自然抬眸看了過來猛虎教師全文閱讀。二人目光虛空一撞,一霎那間,整間書房內的氣氛為之一凝。四目之中,瞬間流過許多情緒:試探、審察、窮究、乃至面上的不屑、暗裡的警惕,一時間,千情萬緒,倏忽流轉。
良久,卻還是百里肇淡然的開了口:「安定郡王?」語聲淡漠,內中全無一絲暖意。
哈哈一笑。石傳玨竟是出奇的語調熱情,更對百里肇毫不掩飾的敵意視而不見:「久聞太子之名,往常總覺名不副實,不過如今細細想來,方知所謂傳言,終非無本之木!」這話乍一聽著,彷彿是讚譽之辭,再細細一想,卻又覺綿裡藏針,實在難辨褒貶。
雙瞳陡然一縮。眼底寒光更是隱然一閃,頃之,百里肇才平淡道:「安定郡王常年僻居郢都。不知本王如今身份,所謂不知者不罪,看在王妃面上,本王也不與你計較。只是王爺身為南越使節,日後說話。卻須留意才好!」早在四年多前,百里肇便因腿疾之故,辭卻了太子之位。如今石傳玨稱他為太子,卻大有揭他瘡疤之嫌。對於此等口舌之利,百里肇心中自是明鏡一般,因此順勢而為。又於話尾處暗嘲石傳玨僻居荒野,消息不通,不配為使。
這話雖說的極不客氣。聽著卻是中正平和,真真讓人挑不出刺來,更發作不得。
話才入耳,石傳玨便不由的面色一冷,面上更有青氣一閃而過。但很快的,他便壓下了心中的怒意。冷淡應道:「多謝睿親王爺指教!」他既知自己在口舌上佔不得百里肇的便宜,便索性閉口不再言語。說到底,他此來的目的,並不為百里肇,也實在無需與之爭執不休。
徐青無聲的從偏房之內行了出來,輕步上前,奉了茶來。
石傳玨正覺閒坐無趣,眼見送上茶來,少不得在一邊坐了,伸手取過茶盞,揭蓋淺啜了一口。茶水才一入喉,他卻忽然便怔住了。面上神色更是乍驚乍喜,竟是恍在夢中一般。
那茶入口極之清淡,仿若白水一般。甫一入喉,便有一股清香自舌底、喉下緩緩漾起,頃刻之間,只覺舌咽生津、幽香滿口,更有一種直沁入骨之感,彷彿渾身上下,均被這股奇香浸染得透了,渾身上下,也隨之是遍體舒泰、兩腋亦是風生習習,暢快至極。
怔然許久,石傳玨竟自陡然起身,脫口的叫了一聲:「青螺……」這一聲青螺叫的極之大聲,聲音乍一傳了出來,整間書房都彷彿微顫了一下,依稀之間,竟有回聲聲聲傳來。
青螺……青螺……
石傳玨的目光迅速的遊走在這間書房內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根本藏不下一個人的角落,他也沒有放過。他也並沒注意到,端坐於上首的百里肇那微微擰起的墨眉。
沒有制止他的意思,百里肇端然不動,直到石傳玨頹然的垂下眼眸,重新跌坐回太師椅內,他才緩聲的道:「這茶,是她的意思!」言下之意,這茶,的確是遠黛命人送來,但她的人,卻並不在。而事實上,百里肇這話,也的確是事實。
沉默良久,石傳玨才撇了撇嘴:「你想要什麼?」他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
凝眸看他,百里肇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她是我的王妃!」
這話乍一聽來,似乎全然的風馬牛不相及,但石傳玨卻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他的王妃,不是任何東西可以取代,他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從他的手中得到什麼。
「我要見她!」沒有虛以委蛇下去的心情,石傳玨的要求卻是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
「告訴我,你此來大周的目的?」他既如此爽快,百里肇自也不會再去算計些什麼。
嘴角彷彿揚了一揚,石傳玨竟就洋洋灑灑的答道:「迎娶北周公主!」這的確是他來北周的目的所在,只不過,是別人對他的要求,而不是他心中所想。
墨眉不期然的因著這一回答而微微一擰,但因石傳玨說的確是實話,百里肇也無法發作什麼,沉默片刻,他才又吐出兩個字來:「還有?」
再一次的聳了聳肩,瀟灑至極的一攤手,石傳玨道:「以王爺之能,難道還看不出我如今在大越的真實地位嗎?」對他,他那位四哥,怕是提防還來不及,又怎會告訴他所有?
沒再多說什麼,百里肇緩緩起身,抬手作勢,自己卻當先走了出去重生之超級強國。石傳玨會意,忙起身跟了上去。這一次,行走的路徑卻與上次有所不同。石傳玨可以明顯感到,自己所去的方向,該是後院的所在。只因路上景致,已漸漸脫去了外院建築的雍容大氣,而漸漸轉變為清雅秀逸。滿目所見,亭台樓閣,更是處處顯出婉約精緻來。
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心,卻忽然的便生出許多的不安來。心跳,也隨之加快了許多,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腳步,卻漸有遲緩之勢。
緩步在前的百里肇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腳步也因之稍稍緩了一緩。
遲疑一刻之後,石傳玨終究還是開了口:「青螺,她……如今可還好嗎?」有些話,他本是不想問百里肇的,但愈是往前走,他的心中便愈是不安定,忍不住便想找個人說一說。
即使那個人,是……她的丈夫,只要能在見她之前多知道一些,總也是好的。
「她很好!」百里肇語聲舒緩,落在石傳玨身上的目光卻全無熙和之意:「若是你們能不出現,我想,她會更好!」對石傳玨,遠黛幾乎少有提及,但石傳玨對她,卻顯然不是如此。
這一點,讓百里肇的心裡,實在算不上舒服。
為之苦笑,過了一刻,石傳玨卻忽然道:「我想,你錯了!」
「我錯了?」微詫的回頭看他一眼,百里肇眸中明顯帶了幾分疑惑與不解。
「百里肇……」石傳玨唇角微勾,靨邊笑渦隱然,眼底卻是一片冰寒:「本王的皇兄,才是你真正的敵人!至於本王……暫時……我還不想死……」
不曾料到他會說出這話來,百里肇一怔,眉心亦為之一攢,他正忖度著石傳玨這話的用意時,那邊石傳玨卻忽然加快了步伐:「走吧!」口中說著,一舉步間,他竟快步的超過了百里肇。好在二人如今走的乃是一條位於林中的鵝卵石小道,前頭並無岔路,倒也不虞走岔。
百里肇聞聲,少不得暫且擱下心事,快走幾步,仍在前頭帶路。二人一路默默而行,因各懷心思,也便一直沒再說些什麼。穿過這一片林子,折過一道曲廊,眼前豁然開朗。
一泓曲流,一座小亭,滿目菊花遍地。亭內,紅泥小火爐旁,正有人盤膝坐於蒲團之上,家常衣衫墮馬髻,卻愈顯素雅寧靜之氣。此刻卻正目視爐中火苗,靜靜出神。爐上,卻擱了一隻紫砂茶壺,壺內,水已半沸,有香自壺嘴而出,香遠而清,幽幽馥郁,沁人心脾。
目光乍一瞧見那女子,石傳玨已忍不住的上前一步,張一張口,卻又欲言又止。
他雖沒發出一絲聲音來,那女子卻似已聽見了什麼一般的抬眸看了過來。目光落在石傳玨身上時,她便一笑,笑容沉靜寧然,如晨間青蓮徐徐綻放,無聲卻絢爛。
「七哥……」她平靜的喚了一聲,沒有太多的激動,也不見絲毫的欣喜,彷彿昨日才別,今日又見,一切平淡自如,水到渠成。
石傳玨反驚住了,怔怔立在原地許久,他才澀然的笑了一笑,純然的苦澀,發之於心底,沒有絲毫的掩飾,一似街頭稚子赤心:「青螺,你變了!」無遮無飾,恍惚悵然的一句話。
淡淡一笑,遠黛不急不躁的答道:「七哥你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