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綠楊苑一路往西,約莫盞茶工夫,便見了一座極精緻的臨水而立的六角小亭。朱色亭欄,簷角高翹,四圍雛菊盛放,尚未走到近旁,鼻際已覺清香隱隱,令人心醉。
小亭上方,掛有一面牌匾,匾上三個清逸狂放的大字「滄浪亭」。若有所思的凝目看向那三個字,百里肇忽然問道:「這字是誰題的?」
在他身邊站得定了,遠黛靜靜道:「是我!」說出這兩個字後,她卻又偏頭看向百里肇,唇畔笑意清淺:「我極擅摹人筆跡,幾乎便能以假亂真!所以這三個字,其實卻算是我所摹!」
聽她這麼一說,百里肇當即明白過來,他也不多問,只是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遠黛帶他過來,本也沒有多說這些的打算,聽他不問,倒也正中下懷。當下走前數步,卻並沒步入亭內,而是在亭腳那玉色瑩潤的石階上坐了下來。見她坐下,百里肇自也並不猶豫,拄拐跟上前去,就在遠黛身邊坐下了。手掌略略觸及石階,那種溫潤細膩的觸感倒讓他暗暗的吃了一驚:「你們倒也真是捨得!」搖一搖頭,百里肇不無感慨的道了一句。
二人如今身下所坐的這石階,赫然正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細磨而成。和田之玉,質地緻密、細膩,又溫潤光澤,深合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說,故廣為世人推崇。更是天下難得珍品。
這滄浪亭石階共計三級,長寬皆比尋常石階並無二致,目之所見。未覺絲毫瑕疵,又碩大至此,幾乎堪為富貴人家傳家之寶,而沅真居然以此來作石階,豪奢之處,便連生於皇室、長於宮中的百里肇也不免有此感慨之說。詩詞文獻之中,固然常有「玉階」只說。但多不過是美稱或指漢白玉台階,真正以如此美玉為階的,百里肇從前還真是未嘗一見。
偏頭看一眼百里肇。遠黛倒忍不住笑了起來,拍一拍身下玉階,又抬手一指身後小亭:「這亭子從前廣逸王府也有!那時義父偶然得了幾塊溫玉,一時興起。便以之為階。以取溫玉冬暖夏涼之妙。沅真仿建這亭子的時候,因尋不到溫玉,便找了這個來代替!」
以玉為階,非逞豪奢,實是思鄉之念而已。
百里肇所以感慨,其實乃因沅真看著不似那等奢華無度之人,故此有意無意的說了那麼一句,這會兒聽了遠黛此語。心中便也了然:「原來如此!」
二人坐於玉階之上,身後是滄浪亭。身側卻是一株數人合抱的碩大梧桐,枝葉舒展,亭亭如蓋,令人絲毫不受烈日之苦,再往前去,卻是一座高大挺拔的假山,一泓清流自假山頂上潺潺而下,水聲叮咚,悅耳至極。微微傾身向前,遠黛伸出晰白的玉手,輕掬了一捧清水,看那水自指縫之間滴滴嗒嗒的落下,陽光折射在水滴上,閃出眩目的七色光芒。
不自覺的微微一笑,百里肇也自伸出手去,掬了一捧清水,那水清冽冰涼,捧在手中頓時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不是今兒這裡,我倒險些忘記了,你是不是會水?」
掌中清水已滴得罄盡,輕輕拍打著雙手,遠黛莞爾笑道:「我義父在郢都西南有一座別院,那別院臨山靠水,後園裡頭更有一座小潭,名半月潭。我自小便在半月潭內戲水,因此水性堪稱精熟!」說到這裡,便又指了一指對面:「這裡,便是仿半月潭建的!」
百里肇微怔了一下,再移眸看向面前這座小小池塘時,才赫然發現,眼前這座小池可不正是半月形的。小池週遭,卻是一圈高矮參差,卻各挺秀別緻的假山。這些假山將這座半月形的小池環在正中,恰恰遮擋住了自外而來的視線。事實上,若非遠黛帶他一路穿行而來,只怕他便是站在外頭,也未必能看出這裡頭竟還有這樣的一番風景。
失笑點頭,他道:「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這裡,確是一處戲水的好去處!」
遠黛為之嫣然,自腰間抽出帕子,拭乾了手中殘餘的水珠,她便彎了腰,除去了足上所穿的繡鞋,褪下綢襪,而後卻悠然的自得的將一雙欺霜賽雪、如冰似玉的纖足伸入了水中。輕輕鬆鬆的踢打著一池的清水,遠黛的目光忽然便有些遙遠:「這裡,也是我從前最是喜歡的地方!每次生氣,我總會躲到這裡來!」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一雙精緻得渾如美玉雕琢的纖足上,百里肇沒來由的竟覺喉間一陣乾澀,心中那一團才剛壓下去的火氣也大有復熾之勢。生生挪開視線看向遠黛,他勉強的將心思挪到他處:「難道就沒有人能找到這裡嗎?」他隨口問著。
話一出口,他卻忽然一怔,若是有人找到了這裡……那……
遠黛的心思顯然沒有他那般的複雜,逕自悠然的踢打著池水,激起飛花濺玉無數,甚至偶爾踢得略重,會有那麼一滴兩滴濺到百里肇的身上、衣上甚至是鼻尖、面上。
「義父他們都知道我愛躲在這裡生氣……」她轉頭對他笑,一雙明眸更是清凌凌的,清透得彷彿水晶一般,眸中清晰映出了百里肇的身影:「所以若無意外,他們很快就會找過來!」
「他們?」雖說心神有些不屬,但百里肇仍很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兩個字。
「還有大哥……」眸光陡然的黯了一黯,遠黛不無悵惘的歎了口氣道。
聽得「大哥」這個稱呼,百里肇不免揚了眉:「你說的大哥,可是廉親王?」
二十歲前,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大周,後宮、朝堂幾乎沒有一日是完全平靜無波的。他必須戮力應付一切的明槍暗箭,同時保存好自己以及跟在他身邊的人。北境之戰後,他的名聲一時如日中天。他也終於能夠稍有餘力來顧及南越。而有關廉親王之事,也正是那個時候,一樁樁、一件件的傳入他的耳中的。只是可惜,在他還來不及更進一步的瞭解他的時候,廉親王暴病而亡的消息卻已傳來,倒是白費了他一番氣力。
遠黛點頭:「看王爺神情,想來從前對他。也曾下過一番功夫吧?不少字」言下竟不無嘲謔。
百里肇苦笑,他自然明白遠黛的意思。事實上,廉親王的猝死。的確使他所下的那一番功夫瞬間化為了泡影。讓他如今想來,也還忍不住心生喟歎。對南越,他是鞭長莫及,所能動用的力量畢竟有限。既下在了廉親王石傳珉的身上。於旁人,自然也就多有疏漏之處。
比如說,最後繼承了南越皇位的康親王石傳鈺。對這個人,他雖不至於兩眼一抹黑,但所知仍極有限。沉吟一刻後,他忽然問道:「石傳鈺呢?你與他關係如何?」
纖足輕輕晃動了一下,遠黛淡淡回眸,看向百里肇:「四哥。極愛滄浪亭!他曾不止一次的坐在玉階上,敲打玉鐘。唱那首《滄浪歌》!」她一面說著,卻忽然抬起手來,自發上拔下一枝金簪,一面敲打著身邊的玉階的邊緣,一面緩聲悠悠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金簪敲打在那玉階的邊緣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發出了清越的金玉之聲——這玉階竟然還有這等玄機在內。
遠黛的歌聲輕緩、柔和,伴著清越動聽的金玉之聲,愈顯清靈剔透,全無一絲的瑕疵。
微微失神了片刻,百里肇才歎息了一聲:「好一首滄浪之歌!」
水清濯吾纓,水濁濯吾足。滄浪之歌所表達的,其實是一種審時度勢,隨波逐流的信念。而能唱出這首歌的人,百里肇很難相信,最後竟是這樣的一個人承繼了南越的皇位。
這些疑惑在心中倏忽閃現,到了最後,百里肇也還是忍不住試探的問了一句:「那你……又是為了什麼非要離開南越?」遠黛說的雖不多,但他卻可以想見半月潭邊,溫玉階上,俊朗少年與稚齡少女並肩而坐,一者戲水,一者高歌的場景。
若是遠黛所言非虛,那她與石傳鈺之間的關係必定極為親密,至少曾經極為親密,而在這樣的情況下,百里肇實在想不到遠黛不遠萬里回歸大周的突兀舉動因何而來。
不知什麼時候起,池中那雙纖秀的玉足早已停止了踢動,就在百里肇以為遠黛有意沉默不願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卻聽到了遠黛的聲音,淡而暗啞:「因為……人總會長大……」
沒有更多的解釋,只是這麼五個字:人,總會長大……
…………
姑蘇西北,有虎丘。史:吳王闔閭葬於虎丘。葬後三日,有白虎踞於其上,故改海湧山為虎丘山。虎丘之山,佔地僅三百餘畝,山高也僅數十米,然絕巖聳壑,卻自有萬千氣象,更素有「江左丘壑之表」的美譽。沅真為遠黛安排的去處裡頭,排在第一的,便是這虎丘。
虎丘乃佛教聖地,山上東寺西寺更素有美名。只是遠黛這一路行來,委實以看過了太多了寺廟,對之早覺厭煩,上虎丘山後,也只簡單的遊覽了一回,便自與百里肇徑往後山觀景。
虎丘雖不甚大,卻有三絕九宜十八景之勝,夏末秋初時分,仍自蒼翠的青松翠柏中掩映著丹楓半紅,黃菊怒綻,那一番景象,卻也令人大為心醉。
二人一路緩緩而行,卻在劍池邊上停住了腳步。足下,是一泓劍潭之水,雖是夏末,卻似有寒氣森森,逼人而來。劍池位於兩片陡峭的石崖之中,池形狹長,形似寶劍,池中潭水清湛,水質清冽,以之沏茶,堪為上品,素有天下第五泉之稱。
目視這一潭清水,遠黛不覺笑道:「這水倒頗有些寒潭水的意思!」
看那意思,竟頗有些躍躍欲試。失笑的看她一眼,百里肇道:「你既這麼喜歡,趕明兒我在平京也為你建一座滄浪亭如何?」
倒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話來,詫然回望他一眼,遠黛搖頭道:「滄浪亭於我,只是一種念想!況今時不同往日,你便是為我建了滄浪亭,以我如今身份,也不宜多去!」
滄浪亭,乃是戲水的好去處。昔日遠黛身在南越時候,乃是廣逸王府的小郡主,年紀又稚弱,無事之時自然可以時常過去玩耍,然而如今她已是睿親王妃,再行這等小兒女之事,無疑已不合她如今的身份,更遑論以後。
聽她這麼一說,百里肇倒不免歎了口氣。二人在劍池邊上覓了一塊平整些的石頭坐了下來,正是正午時分,劍池邊上行人寥寥,二人坐著,倒也頗覺清靜。
彎腰撿起一粒雪白的石子,遠黛玉手輕彈,將之彈入了水中,池中發出一個清越的「噗通」之聲,濺起許多水花,打破了這一池的寧靜:「這地方倒是個好地方,清涼的很!」含笑回頭看向百里肇,遠黛眉眼微彎,神情柔婉。
縱是大庭廣眾,百里肇也還是忍不住的伸出手去,輕輕抹過她的眉睫:「你既喜歡這裡,等日後,我便令人在這裡修一處別院,每年夏日,你可過來住上幾日!」
遠黛聽得笑笑,才要說話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嬌脆甜糯的聲音:「呀!是你們!」
二人同時吃了一驚,急急轉頭看時,卻見身後正站了數人,其中一名身量嬌小,容貌嬌俏的少女正對了二人笑:「真是好巧呀!」一面說著,她卻又回了頭,對著身後那個身材中等,容貌儒雅俊逸的男子道:「四哥,你說,這算不算是緣分呢?」
「緣分」二字乍一傳入二人耳中,卻連百里肇也不由的失笑了。眼前的這一對兄妹,可不正是中元那夜,河邊所遇到的秦氏兄妹。
只是想不到,劍池邊上,竟然這麼巧的,又遇到了他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