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氣惱,毫不掩飾的流露在清麗無雙的面容上,倒讓百里肇沒來由的有些想笑。輕咳一聲,他壓下心頭笑意,轉而朝岳堯道:「既如此,你也索性傳信北疆,看看蔣琓的意思吧!他若能得空回來,那你這樁婚事,也算是齊全了!」
岳堯點頭應道:「是!」面上笑意欣然,顯然他也是希望蔣琓能來參加他與沅真的婚事的。
這事到了這裡,也便算是完了。轉頭看了一眼屋外,百里肇隨意問道:「時候已不早了,你們二人可要留下一道用飯?」一面說著,他已看向正自一言不發坐在旁邊的遠黛。
對他投來的視線全然視而不見,遠黛逕自的拿起桌上早已冷了的茶水,慢慢的啜飲著。岳堯本非不識趣之人,又從沅真口中得知遠黛對於此事的看法,再見遠黛如此,自然識趣的不曾多留,尋了個借口敷衍一回,帶了沅真便要出門。
二人才剛行禮告辭,那邊遠黛卻忽然站起身來,平靜道:「我送送你們!」
岳堯一怔,才要婉言拒絕時候,沅真卻忽然開口道:「多謝王妃!」
岳堯暗暗忖度著沅真的意思,便知她也正有話要同遠黛說地獄代言人。他既知如此,自然不好再行阻止,少不得也同沅真一道謝過了遠黛。才剛出了綠楊苑,遠黛便在門口處站定了,卻向岳堯道:「我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同沅真說說!」
岳堯聽得這話,心中不免一揪,下意識的抬了眼去看沅真。沅真會意的衝他微微點頭,示意無妨之後,岳堯這才朝著遠黛一拱手,默默的去了。
眼見他去的遠了,遠黛這才舉步。逕自的走上了那座漢白玉小橋,沅真便也跟在後頭。
靜靜站於橋上,卻是過了許久,遠黛才苦笑的道:「敢情我今早說的那許多話,都是白說了!」言下滿是無奈,卻並沒有責怪的意思。正如她自己一再說的,沅真早不是她的丫鬟,她也做不了她的主。她既執意如此選擇,她其實也不能再說什麼。
只是理雖如此,她心中卻終究還是不能釋懷。仍舊想從沅真口中問出緣由來。
輕抿了一下櫻唇,沅真道:「小姐都是為了我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小姐畢竟不是我。雖處處為我著想,卻仍然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想法……」
遠黛聽得一怔,落於沅真面上的眸光便帶了絲絲的迷惘。
「小姐曾說過,離了大越,我們就不再是主僕。而是姊妹。我與雲裳心中都都明白,這話于小姐,絕非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這幾年,若無小姐細心指點,緣記斷不會有今日的局面。非止是我。便是雲裳那裡,小姐也沒少費心思!你這樣做,為的無非是將來有一日。即使我們離了你,也一樣能夠衣食無缺、有所倚靠。而況這兩樁產業,一在南,一在北,相隔千里之遙。即便日後有了變故,也不至被人齊齊拔起。也好讓我們有個喘息之機……」
「小姐雖不曾明說,我與雲裳卻都知道,這一南一北,都是王爺當年苦心謀劃,留給小姐最後的退路!若非當真視我們如姊妹,小姐又怎會放手將這兩樁產業盡數交付給我們!」
不自覺的抿緊了嘴唇,遠黛沒有接口。只因沅真所說的,皆是事實,她也無可辯駁。她們離開大越到如今,也不過三年有餘,若非各處早有廣逸王生前留下的暗棋,只憑她們三人,是萬萬不能在短短三年間,便營造出這樣的一番局勢來。
那邊沅真已安安靜靜的說了下去:「小姐既視我與雲裳為手足,我們若就這麼心安理得的離了小姐,自去享受這些錢財、富貴,且不說旁的,單說日後,我們何來面目去見老王爺?」
不自覺的苦笑起來,遠黛慢慢的道:「這些……不過是些身外之物……」
她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沅真毫不客氣的打斷:「身外之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如小姐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一句『身外之物』?」
遠黛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半晌才惱怒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在凌府時對諸般事務的淡然視之、淡然處之在這一刻,早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有的,只是因關心而來的憤怒。
沅真笑了起來,而後,她輕飄飄的道:「是!這些都不是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我不想離開……第二個理由是……我相信岳堯,我相信他會好好待我!」
遠黛蹙眉,才要再說什麼的時候,沅真卻又忽而曼聲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遠黛怔然,好半日,方苦笑道:「你還記得這首詞?」
沅真靜靜點頭,看向遠黛的目光卻已帶了深深的懷念:「我記得,這首詞,是當年小姐偷偷念了給我們聽的!小姐還說,這詩,是先靜慈太后當年親手抄錄給王爺的!」
遠黛默默。當年,她還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快樂而無憂,那時候,她最大的喜好,便是趁著她父王不在府中,悄悄溜到他的書房乃至臥室,興致勃勃的尋覓她父王的那些情感秘密聖庭史記最新章節。為了這個,她沒少被責罰,卻仍是屢教不改。
這樣無憂的生活,最終終結在她十三歲及笄那年。那一年,她從他口中得知,她並非他的親生女兒。一切的理所當然,所有的撒嬌刁難,就此落下了帷幕。只因她知道了,原來她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於是她就知道了……原來……其實……她與沅真、與雲裳,從根本說來都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她合了他的眼緣,所以,她最終成了他的女兒。
那一年,天塌了、地陷了,從此她開始沉靜下來,開始想成為他的驕傲,讓他不會為當年的選擇而後悔。可是那時候,對他,已經太晚了。兩年,甚至還不到兩年,他已撒手而去。
不自覺的歎息了一聲,遠黛慢慢的道:「虧你還記得這些!」
靜靜注視著遠黛,沅真重複的低聲吟道:「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不無疲憊的朝她擺一擺手,遠黛淡淡道:「回去吧!」說過這句話,她也不等沅真言語,自己卻轉了身,步履穩定的往綠楊苑走去。
沒有出聲叫住她,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沅真這才輕輕吁了口氣,慢慢往外走去。
神思不屬的回到綠楊苑內,遠黛甚至都沒多看一眼屋內的百里肇,既不行禮,也不言語,只逕自的在桌邊坐下了,卻是眼神渙散,神色怔忡恍惚,倒像是沒了魂兒一般。
見她如此,百里肇倒不由的怔了一下,當下抬指輕輕叩擊了桌面幾下,試圖引起遠黛的注意。而遠黛也果然聽到了這幾聲輕叩,茫無焦距的抬眸看了百里肇一眼,卻只片刻,她便又重新的垂下了眸子,面上神色卻仍是初時的怔忡恍惚。
百里肇心下愈發不解,索性抬起手來拍了一拍她剔透如玉的粉靨:「遠黛……」被他這麼一拍,遠黛才陡然的回過神來,目光落在百里肇面上時,這才算是有了些表情。墨眉不期然的輕輕一揚,百里肇道:「沅真都同你說什麼了?竟能讓你如此?」
輕輕吐出一口氣,遠黛慢慢的道:「倒也沒說什麼,只是一些從前的瑣事罷了!」
百里肇聞聲,自然知道遠黛這是不想多說,微微頷首之後,他道:「你若不想說,不說也罷了!只是我希望,沅真的事兒,就此不要再有什麼變故!」
擺一擺手,遠黛歎氣的道:「對於這一點,王爺盡可放心!」這麼說著的時候,她卻又忽然想起了沅真才剛說的那一句話:我相信岳堯,我相信他會好好待我……
而在不久之前,百里肇也曾對她說過與之恰恰相反的一句話:我就這麼讓你不放心?
忍不住的又歎了口氣,遠黛忽然道:「沅真……她說她相信岳堯會好好待她……」
百里肇一怔,旋苦笑搖頭:「遠黛,你究竟想說什麼?」
這一問,卻是恰恰問中了遠黛的要害,事實上,她自己也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說些什麼。許是想起從前之事的緣故,此刻的她,竟心神恍惚到難以凝神靜氣,腦子裡,更是混亂成一團。深吸了一口氣,她努力的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見她面色難看,百里肇也不由的皺了眉,隨手將桌上冷茶推了給她:「先喝口水!」
茶是早已冰涼了,縱是最最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一旦泡的久了,茶水冷了,喝在口中也是一樣的苦澀。然而這一盞冷茶、苦茶喝了下去,卻讓此刻的遠黛精神為之一振,腦子也清明了許多。靜靜出神了片刻,她卻忽然道:「這茶可真是難喝!」
聽她這麼一說,百里肇倒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極是自然的抬起手來,他輕輕撫上遠黛的秀髮,輕柔而憐愛:「相比起來,我倒更喜歡你迷迷糊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