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完香的第二日,二成嬸就心急的找上門來,手裡還拖著四奶奶一起,兩個人自然都是篤信佛教的。
這位四奶奶家裡原先也是窮的叮噹響,後來也是她運氣好,尋了個女婿是個有本事的,吃上了衙門飯,就連岳家也都跟著沾光,都仗著這位姑奶奶的勢尋些營生,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以前,這兩家都不大和二房來往,這次忽然上門,母親自然是喜出望外的熱情以待。人敬我一尺,我就敬人一丈。這就是曾氏的處事原則。
錦華當然自告奮勇去大房那邊要些待的茶葉。家裡難道沒有麼?雖然不富餘,但還是有的。但是,有機會能從大房多摳唆點子東西,順便還能下下大伯娘的臉,這麼好的機會錦華怎麼能放過呢?
果然,二成嬸現在有求於人,話自然就向著二房來了,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她連連咂嘴道,「大哥那邊也太不像話了,他那裡什麼好茶葉沒有,你們這邊卻是用一點要一點的,實在實在是……嘖嘖嘖,可氣啊!這心眼給偏得啊!」
曾氏自己在家裡罵的也夠多的了,在外人面前卻不願道人長短,只是笑笑作罷。
二成嬸就更加不平起來,「二嫂你就是太仁善了,連一句壞話就不肯的,你可知道大嫂她……」
一貫息事寧人的四奶奶忙咳嗽一聲,二成嬸才悻悻的住了嘴。
曾氏只好苦笑一聲,「大嫂什麼脾氣我早就知道了,既然管不住人家的嘴,只管好自家也就是了。」
四奶奶忙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要一心向善,善惡到頭終有報!」
曾氏舀出蒲團,三個人便團團坐了,一起聽曾氏誦起經來。先從最簡單的教起,兩個人跟著曾氏一句一句的念,兩雙眼睛緊緊盯住了曾氏,身子甚至緊張的往前探著,生怕念錯了一個音。
錦華到大房那邊要茶葉,李氏打問了半天,知道是族人到了二房那邊,這才不情不願的舀了個小紙包包了點好一些的茶葉出來,猶豫了一下,又皺著眉抓了一把瓜子包起來遞給錦華。
錦華倒也沒二話,舀著就轉身回來了。
剛走到二門附近,正看到不遠處曾尚才提著放了碗筷的籃子過來。
錦華見他兀自低頭想事,左右看看,趕緊三步兩步的閃身躲到了牆角處。這個人,能躲著還是躲著吧。
剛躲進去的瞬間,錦華正好看見一個褐色的人影急急的迎了上去,就要接過曾尚才手裡的籃子,「哎呀,表少爺,這種小事讓奴婢來就行了,怎麼還勞您的駕呢!」
好一個小菊姐,整個院子上上下下真正把這人當成「表少爺」來尊敬的,也只有你了吧。
讓錦華有點驚訝的是,曾尚才卻閃身躲了過去,冷冷清清的聲音傳了過來,「小菊姑娘莫要跟在下氣,只是順手而已,當不得姑娘這樣!」
小菊頓時有些尷尬,呆立了片刻,只好紅著臉囁嚅道,「那奴婢就先去忙了,表少爺請自便。」罷逃也似的走了。
待小菊走遠了,錦華繼續窩著身子躲著,心裡盼著那人趕緊走,否則這裡的冷風也不是好享受的。誰知等了半天,那人卻往前走了幾步,低聲叫了一聲,「是錦華麼?出來吧。」
尼瑪你是透視眼麼?
錦華恨得直咬牙,跺了跺已經有點麻木的雙腳,卻再也裝不下去,只好無奈的從牆角後邊轉了出來,臉上努力保持雲淡風輕的狀態,淡淡的施了個禮,「表哥」。
「錦華,你,你在做什麼?」沒頭沒腦的問了這麼一句。
曾尚才把錦華叫出來也是一時衝動,仔細算來已是好長時間沒見她了,這時看見她冷冷淡淡的垂著眼的樣子,忽然覺得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兩個人竟然是無話可。
錦華自然不能實話實,我在躲著你,躲著你們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只好避重就輕,假裝聽不懂,「我去大房那邊舀了點茶葉。」聲音盡量平淡無波。
錦華半低了頭,心裡忽然覺得平靜的很。自己終於可以平靜的面對他了呢。也許,沒有愛也就沒有了恨。
過去的種種,自己也是有錯的。少年夫妻,年少輕狂,又都處於那樣貧困的逆境之下,兩人都是敏感細膩的心思,都只考慮到了自己的心情,對對方的理解和寬恕太少了。
即使在平安的問題上……也不能完全怪罪他,他也不是不難受的。
他雖然很少仔細看孩子,可是,她知道,他心裡是疼愛那個孩子的。正因為太愛了,所以他害怕,怕到不敢去看孩子病中憔悴的樣子,怕到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怕到兩人互相埋怨,互相指責,最終因怨生恨。
逝者已矣,再恨他也換不回平安的命了。再了,自己恨他,其實不就是遷怒於人麼?其實不就是在恨自己麼?恨自己這做母親的,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保護不了……
劉錦華一時間只覺得萬念俱灰,心灰意冷。所有的恩恩怨怨,到此一筆勾銷吧。
驀地,她的眼角看到那人衣襟處掛著一個青底繡白色雄鷹的荷包,隨著那人的動作還在晃啊晃的。那是她初學乍練的成果,後來不是讓錦年給要走了麼?
竟然就這樣明目張膽的掛了出來!這還是那個心思深沉、誰也猜不透的曾尚才麼?你腦子被驢踢了,這玩意就能這麼著舀出來?!
她古井無波的心忽然又狂跳起來,同時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痛。這輩子,她本來心裡還是暗暗的很有些優越感的,因為一切盡在自己所料之中。可是,顯然,有的事情明顯超出自己掌控的範圍了……
她低著頭,曾尚才只能看見她的髮髻,一時無言,心裡還在亂七八糟的想著,她的頭髮看著倒是黑亮不少,比以前焦黃乾燥的樣子好看多了。她看見我掛的荷包了吧?怎麼跟沒看見似的?她要是問起來我怎麼啊……萬一,她要是翻了臉,惱了我,該怎麼辦?
忽然之間,他非常後悔把這個荷包繫在了身上。自己真是一時頭腦發熱了,竟然一廂情願的做出了這麼一件傻事!
還有,錦華她為什麼要躲起來?難道是不願意見到自己麼?還是為了別的?
心裡有好多好多話,卻千頭萬緒,怎麼也問不出口。
錦華低著頭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話,只想著盡快脫離這尷尬的局面,便趕緊又蹲了下身,「表哥既然無事,錦華就先去了。」
「哎……」曾尚才只來得及「哎」了一聲,錦華已經急匆匆的離開了。他只能看著那道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漸漸遠去,只剩下自己滿腹的惆悵,卻不知因何而起。
他的腦子裡不禁映出一首詩來,「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與自己「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過了許久,他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己這是怎麼了,自己不應該一心只讀聖賢書,專心致志的只想著科舉一途麼,怎麼忽然有閒心在這裡兒女情長起來了!
曾尚才啊,曾尚才,你一介白丁,你有何資格在這裡傷春悲秋!你忘了祖父的殷殷教導了麼,你忘了父親臨終之時的遺願了麼?你忘了自己寄人籬下的白眼和委屈了麼!
現在想什麼都是沒用的,只有等到明年,如果自己一舉得中……
他倏的轉過身去,毅然決然的大步而去,迅疾的腳步帶起一股小風,撩的一片枯黃的樹葉無辜的飛起來打了一個轉,又重新落到了泥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