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祠山的現場處理地很乾淨,沒有一絲**余痕,暗衛撤離之後,整座別莊清冷死寂,令人無法想像在不久之前,這裡曾經發生過那樣一出慘烈的人倫悲劇。
鎮國公府先對外公佈裴孝安的死訊,說的是世子飲醉花樓,酒滿色溢,竟然在花魁娘子的紅綃帳裡斷了氣。裴相本就風寒入骨,年邁不繼,聽聞此等噩耗,身心俱傷,在交待了臨終遺言之後,便也撒手人寰。裴家一日之內,連喪兩位掌權人,舉世嗟歎,原來滔天權勢在生老病死之前,顯得那樣蒼白渺小。
此時,鎮國公府的正堂內停著兩具靈柩。
世子夫人楊氏一身縞素,面容哀戚,眼角還淌著淚痕,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但她實在不算是個毫無瑕疵的戲子,哪怕看起來再傷痛,眉梢眼角的輕鬆和快意卻很難遮掩住,稍一留心,便能發現,這場葬禮令她心情很好。
沒有錯,頭頂上少了裴相這座壓著她的大山,楊氏這個世子夫人儼然已經是這座鎮國公府邸裡唯一的掌權人,從前她行事處處受到鉗制,往後卻可以恣意妄為,裴相的死,於她,並不是一件悲傷的事,只意味著她一手遮天的時代來臨。而世子?這個丈夫本來就可有可無,他從沒有帶給她一絲溫情,所謂夫妻,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虛設的空架子,他死了,除了死相令她覺得尷尬有一些尷尬外。她其實很樂意拍手稱快。
楊氏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個葬禮過後,她唯一的嫡子裴靜宵會繼承鎮國公的爵位,而她雖然跳過了鎮國公夫人的步驟,但搖身一躍成為這座府邸至高無上的太夫人,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這二十年她孜孜不倦所努力的事。很快就要實現,遠比她想像中來得輕易,她當然心內狂喜,眼角便難免流瀉笑意。
可是,靈堂之上。人人都哀戚哭泣,哪怕只是隱隱的笑容都格外刺目。
跪在楊氏身側的二夫人龐氏皺了皺眉,壓低聲音對著楊氏提醒道,「大嫂,父親和大哥靈前,還是要慎重一些得好,咱們這樣的人家。多少雙眼睛在等著看笑話呢,若是被人瞧了去,傳出去了可不好。」
龐氏雖然為人功利心重,但這點投機卻大不過人倫孝道,何況,她對裴相是真心孝敬的,她真切哀悼時,卻看到楊氏這般輕慢死者,心中很有些不快。
她和裴二老爺是年幼時候長輩定下的口頭婚約,彼時兩家都算得上是周朝權貴。可是後來。裴家越來越鼎盛,而龐家卻逐漸沒落了,她的父母早亡,這樁婚事既無憑證,又無婚書,原以為是會作罷的。而當時的鎮國公繼夫人梁氏也的確曾有過悔婚的念頭,想要為裴二老爺另擇貴女。
若不是裴相堅持要履行當年承諾。她不能嫁入鼎盛門楣事小,錯失了裴二老爺這樣真心待她的夫君便是終身遺憾了。所以龐氏心裡對裴相一向敬重感激,對他的死,也是真的難過。
明萱聞言抬起頭來,向楊氏望了過去。見她果然眼角垂淚,面上卻並無悲傷,眼中滿是輕鬆的笑意,哪怕此刻被龐夫人說破,也絲毫沒有收斂,反而只多了幾分囂張跋扈。她眉頭微擰,卻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繼續往火盆中燒紙。
她和裴靜宸雖然已經搬離裴府,在安平王府安了家,也被賜了國姓。理論上來說,明萱如今已經不算是裴家的媳婦,她是王妃之尊,原不必要與閔氏燕氏等同以孫媳禮跪在此處的。
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裴靜宸畢竟是裴氏子孫,哪怕改了姓氏,他身上一樣流著裴家的血,這點無從改變。更何況,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裴相和世子的死代表著怎麼樣的內情,世子暫不去說,可裴相這些年來苦心保護裴靜宸的事實得到了石增的證實,裴相決意在臨死之前將世子帶走,其中深意,明萱和裴靜宸都懂的。
所以,為了這份沉重的親情,裴靜宸和她都願意跪坐在這裡送這位可憐而又可悲的老者最後一程。
楊氏瞥見靈堂之內一時無有賓客,在場的除了幾房的妯娌和小輩外,便只有各房貼身伺候的僕婦在,便挑了挑眉說問道,「二弟妹何出此言?這是在污我對父親和夫君的亡靈不敬嗎?我與你一樣素衣白縞,一樣席地而跪,一樣流淚傷心,不知道哪裡有不妥當之處?二弟妹又是哪只眼睛看得到我在靈前不慎重了?」
她說得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方才臉上止也止不住的笑容是對亡者的不敬。
龐氏一時氣極,「大嫂,您怎麼這樣說話,我也是好意提醒。這會兒雖然只有自家人在,未必一定要嚎啕大哭才顯悲痛,可是前來弔唁的賓客隨時會到的,您這樣笑得那麼開懷,讓旁人瞧見了要怎麼想?」
她哼了一聲,「您是這府裡的世子夫人,皇后娘娘的母親,無人敢非議您的是非,可是咱們府裡還有未嫁的女兒,沒有說親的侄子,凡事便當謹言慎行。再說了,鬧壞了府裡的名聲,於您自個又有什麼好處?我不過是好意提醒,大嫂聽不得,那弟媳婦也不強求,只盼您能夠莫要帶累孩子們便罷。」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令楊氏心中不快。
若是按照她原本的性子,是忍不得這話定要重重回擊的。可如今是在靈堂之上,她一時發作不得,又經過楊家的低落,她多少也比從前收斂一些,便強忍住這氣冷笑著說道,「若說不要帶累孩子們,弟妹這又是在孩子們面前作的什麼榜樣?說什麼謹慎言行,我看弟妹比我更需要學習這四個字的含義。靈堂之上。父親與夫君的靈前,我不願與你多作口舌之爭,這件事便就此打住吧。」
靈堂之上,一時靜默無聲。
但楊氏心中卻很是狐疑,她心裡想著這龐氏原來是她的跟班,自己指東龐氏便不敢往西的。可最近一段時日以來。龐氏不知道是有何人撐膽,處處與她過不去,不再按照她吩咐行事倒也罷了,如今竟然公然敢在別人面前與她頂嘴,還挑她的不是!
到底是誰給了龐氏這樣的膽子!
驀得。她猛然想到,若是按照常理,鎮國公裴固一死,這爵位自然是世子裴孝安的,如今世子又沒了,裴靜宸身為元配所出的嫡子已然賜了周姓,成了周氏王爵。那麼這鎮國公的爵位穩穩當當地便落在了自己兒子裴靜宵的身上。裴靜宵已經成年,也不存在年幼不堪當為國公一說,這件事是毫無疑問的。
二房便是有奪爵的心,也拗不過道理去。
可是,世子卻是死在鎮國公之前的,這便讓板上釘釘的事有了一絲變數。
楊氏正在猶疑,猛然聽到外面腳步細碎亂成一團,有小廝跑步進來氣喘吁吁回稟道,「回世子夫人的話,東平王前來弔唁。同來的還有皇上身邊的夏公公,夏公公帶來了皇上的旨意,請府裡的眾位主子到院裡來接旨。」
彼時,裴家幾位老爺正在偏院中陪客,聽聞消息急忙來到院中,鎮國公府一共五房,子孫眾多。不多時便圍了滿滿噹噹的一院子,靜候著從宮裡來的消息。
東平王和夏公公進了正院,先弔唁了裴相和世子,焚香鞠躬過後,夏公公宣了皇上的聖旨。「鎮國公裴固乃朕股肱之臣,於國有功,於社稷有勞,於百姓有利,朕悲痛傷懷,追憶痛思,特賜謚號忠武,按郡王葬儀入殮。」
眾人三呼萬歲,跪拜謝恩。
夏公公忙請了眾人起來,然後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二老爺裴孝慶身上,他從宮人的托盤上又取了一卷明黃色的聖旨,小心翼翼地拉開,然後朗聲說道,「相爺臨終之前,向皇上呈了一本,請立次子裴孝慶承爵,皇上體恤老臣,已然下了旨意,裴二老爺,上前聽封接旨吧。」
此言一出,裴孝慶和龐夫人並二房上下自然是喜不自禁,但對於長房楊氏和裴靜宵而言卻如同晴天霹靂,震碎了他們所有的設想,倘若不是東平王和夏公公帶來的依仗太過威嚴,恐怕當場就要鬧將開來。
楊氏眼睜睜看著裴孝慶接旨謝恩,看著夏公公笑瞇瞇地喚他國公爺,一顆心沉入谷底,但聖旨已下,已經無力轉圜,完全決斷了裴靜宵承爵的路,這件事已經定局。可是她怎能甘心?
已經入囊的爵位飛了,這意味著她近二十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化成了灰燼,一絲回報都得不到。在楊家已經沒落之後,她的兒子成為鎮國公府的主人,才能夠改變她失去了的地位,才有機會重新振興楊家,可現在,這些想了千百次的設想都已經不再可能,她憤怒,她不甘,都無濟於事。
在皇家倚仗面前,她甚至都不能怒吼聲張,還生怕讓人瞧見自己的憤懣,只有用力將指甲刺入掌心,令這劇痛來提醒自己不得失儀,要鎮定,不能在此給人把柄,這樣就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了。越痛,越清醒,也越鎮定,可是等到東平王和夏公公離去時,她才恍然發現,養尊處優慣了的細嫩掌心已經血肉模糊。
憑什麼!
當時當刻,她只有這一個想法,憑什麼!
但在最初的震驚憤怒不甘過後,楊氏卻逐漸平靜了下來,面對妯娌之間各種異樣的目光,她甚至都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回敬,倒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般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跪坐在裴孝安的靈柩之前,她低著頭,一動不動,一時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自然也無法推斷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明萱見狀,心中卻起了幾分警覺,她低聲對著身後的丹紅說道,「就說我頭暈不適,請王爺過來一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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