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日,皇上封裴靜宸為安平王,又賜了他國姓一事便已經傳遍了整個盛京。
自太祖開疆闢土起,還從未有過外姓人承襲宗室王爵的事,一時之間酒樓茶肆議論紛紜,然而這等皇家軼事雖然新奇,到底與百姓的生活離得太遠,起初尚還有人爭辯這事體有違祖制,到後來便無人再多作議論,倒彷彿裴靜宸封王是件理所當然之事了一般。
裴相聞得這個消息,有過短暫的沉默與黯然,長子嫡孫姓了他姓,哪怕是成了王爵,對裴家而言雖喜尤哀,而他歷經數朝風雨,自然能夠看得清這背後的深意是什麼,心裡便更不是滋味了,但在酸澀憂慮過後,他卻又淡然了。
他對著石增苦笑著說道,「宸哥兒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是裴家的人,這一回名正言順地跟隨母姓,他心裡怕也是歡喜的,也罷,是我對不住他們母子,如今這些也就當成是我必須要承受的吧!」
石增是裴相身邊暗衛的統領,亦是數十年相伴的死忠。
眼看主上的生命如同流水般消逝,很快就要到達盡頭,沒有人比他更著急,他想了想說道,「您吩咐的事屬下一直都在進行,可是世子爺像是發現了咱們的意圖,每回都能夠恰到好處地將咱們的人甩脫,一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屬下無能,不知道能不能將世子爺給……」
他面有羞色,似是很難啟齒的模樣,「屬下慚愧,竟不知道世子身邊是從何時起聚集了這些有能力的高手,他們的擾亂能力十分突出,我們的人好幾次都讓他們給帶到了危險境地。」
這些年來的追查,令石增對世子裴孝安不敢小瞧,饒是如此,他也被那些強大的敵手而震撼到了。他有些羞愧,更多的卻是恐慌,因為世子的實力竟然那樣強,強到他都無法估量,眼看著裴相時日無多,倘若在那之前,世子的事情處理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裴相似是早有所料。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大郎天資聰穎,得過眾位大儒的指點和誇讚,若不是為韓氏所誤,他怎麼會是如今這副模樣?」
他目光一深,像是沉浸在往事之中,眼神裡帶著沉痛和懷疑,「石增,這些事你都陪我一同經歷過的,你說。是不是我當初太過偏執了,才害得大郎到今日這地步?也許。我不只害了大郎,還害了郡主,害了宸哥兒!」
石增臉色驟然一動,他忙朗聲說道,「相爺,世子執迷不悟,您給過他多少次機會?連他做出那等……那等殺妻滅子之事。您為了骨肉天倫,也都替他抹去了,就算大爺如此懷疑。就算玉真師太那樣地斥責,您都還要替他隱瞞,以一名父親而言,屬下以為,相爺已足夠堪當。」
他頓了頓,臉上帶了幾分憤憤,「說到底,韓氏狡詐,才引得世子如此,與相爺何干?」
裴相歎了口氣,「韓家在西寧亦是有名望的人家,這韓氏雖然父母早逝,可卻是由族長夫人一手養大的,才學品貌都屬上乘,原本大郎對我提及這門親事時,我也並不曾反對,我們裴家已經顯赫至此,需要的當家長媳並不一定非要勳臣之女。可是,誰料到梁氏橫插一檔……」
他臉上越顯得孤寂惆悵,「都是冤孽……」
繼夫人梁氏嫁過來時,元夫人已經替裴相生了三子,哪怕她後來接連生了二子一女,可這鎮國公世子的爵位卻是再與她所出的兒子無緣了,梁氏夫人深謀遠慮,想到以後若是世子的夫人與自己不同心,等裴相一去,她這個太夫人必然當得憋屈,便極力想要促成自己娘家的侄女與世子裴孝安湊一對。
梁氏瞞著裴相快馬加鞭去了西寧,以裴相的名義拒絕了這門親事,她令嬤嬤好生羞辱了韓氏女一番,說了許多重話,約莫還有威脅逼迫之意,韓氏女頗有氣節,又惹不起鎮國公府的權勢,不忍讓族人擔心,便只能答應與世子斷絕來往。
沒有多久,韓氏女嫁給了西寧本地一位鄉紳之子。
裴孝安傷心欲絕之下,這才中斷了在西寧的學業,重返盛京的。
裴相雖然對梁氏所為很有些不滿,但是事已如此,多說無益,他自身從不將情愛放在心上,對兩任妻子都是責任維繫,便以為世子也是如此,只要過些時日,便能將那韓氏拋諸腦後,是以他才會那樣積極地請媒要替世子求永嘉郡主為妻。
訂親之初,世子倒也是願意的。
永嘉郡主金尊玉貴的身份,但性子卻出了名地溫柔和氣,她生得又美,再加上當時襄楚王的鼎盛威名,盛京城中要求娶她的貴介公子無數,世子拔得頭籌,一時惹人稱羨,倒也能夠滿足一下被打擊地七零八落的自信心,因此這親事合得十分順利,幾乎沒有費太大力氣。
但忽有一日,世子收到西寧來的書信,快馬加鞭地出去,半月後卻將韓氏一併帶回了鎮國公府。
期間到底發生了何事,世子死咬著不說,只是聲淚俱下地求裴相能夠留下韓氏,他將來定再不惹事,很是說了一些發憤圖強的好話。後來,裴相派人前去西寧,查到的消息卻是韓氏所嫁的鄉紳之子暴病身亡,韓氏女傷心過度,亦已亡故。可韓氏好端端地跪在他面前,裴相又怎麼可能猜不到緣由。
但當時與永嘉郡主的親事已經議得差不多了,只待欽天監算出了良辰吉日,便算是訂下了,世子以此要挾,韓氏又只說甘願為妾,裴相到底還是心軟答應了下來,誰知道這一心軟,韓氏便懷上了世子的骨肉……
裴相從回憶裡抽出神來,沉著臉問道,「西寧的事有新進展了嗎?」
石增臉上萬般猶豫,想了良久這才咬了咬牙回答,「當年韓氏果然回過西寧,她生下了一名男嬰,養到五六歲上,她得了急病過世,之後那男孩便有人送去了衛國將軍韓秉城的府上,屬下揣奪,那男孩很有可能就是現在的平章政事韓修。」
他頓了頓,「若是所料不差,那麼韓修也該是相爺的……孫子……」
裴相目光深沉,臉上卻不見驚訝,似乎早就料到了如此,「這些年過去了,韓氏長什麼樣子,我早就記不清,可大郎卻是日思夜想的,五年前,大郎第一次見到韓修,臉上那見著了鬼一樣的似狂非狂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當時我心裡就隱約猜到了會是如此。」
他搖了搖頭,「但韓修藏得太深,後來我諸事繁雜,就沒有將這件事繼續追根究底,自你上回提起,我才又想起來的。若韓修果真是大郎和韓氏所生,那果真便是冤孽一場了。」
石增忙道,「世子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屬下每回沿著線索查去西寧,都會遇到重重阻撓,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世子做下的。世子不想相爺您知道韓修的事!」
裴相的目光閃爍,良久才低聲說道,「如今大郎心裡唯一在乎的,便是韓修了,你便利用他這個弱點,想法子將他擒住。他心中忿怨太深,連我都敢下毒手了,倘若不制止他,不知道他還能作出什麼樣的事來,這一次,我不能再冒險了。」
他臉上苦澀頹敗,目光卻是格外地清冷深邃,「將我移到東祠山上的那座別莊,我要引他來,殺我。」
靜宜院。
明萱扶著額頭問道,「大伯母想要見我?」
嚴嬤嬤點了點頭,「侯夫人自從上回移出了侯府去了別莊,一直都在莊子上養病,年前有一陣子還有過病危不治的傳聞,連初七家宴都不曾回府,想來侯夫人的病情不容樂觀,這會子想要見大奶奶,許是有什麼臨終遺言想要交待。」
她臉上亦有些不解,「可論理說,侯夫人與大奶奶算不得親近,這種時候派了人來請您過去,總覺得有些古怪。不過來送信的是瑞嬤嬤,那是侯夫人身邊第一得力的人,想來這事不會有假。」
丹紅聽了,卻嗤笑一聲,「侯夫人哪有什麼大病?那日侯府家宴我聽管嬤嬤說,侯夫人那是心上的毛病,跟侯爺鬧了彆扭,彼此又都太過驕傲,誰也不肯先拉下臉來認輸,所以一個稱病不歸家,還將病情說得老嚴重的,另一個卻也不去派人接,就這樣鬧僵了罷了。虧你們說得那樣玄乎,哪裡有那樣嚴重?」
她頓了頓,「叫我說呀,侯夫人最是勢力,從前大奶奶在這府裡四面楚歌,怎麼就沒有見她派人來問一聲的,這一聽說咱們大奶奶要做王妃了,就乾巴巴地請了瑞嬤嬤來說要見您?莫不會是有事想要求著您的吧?」
明萱眼眸低垂,沉吟片刻說道,「不管大伯母要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恰好我也有事情想要問問她呢。小素娘匣子裡藏著的那單枚藍寶石耳墜,如今咱們鬧清楚和大嫂子頭上的簪子是一個出處,與其這樣追著多少年前的玉料鋪子查不到線索,倒不如直接問一問大伯母,聽說我母親嚥氣之前,最後一個見的人,可是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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