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見到裴書鈺眼中的神情,便有七八分肯定這位冷艷的六妹妹對顧元景毫無意思,那道淒冷的目光充滿了心事,想來裴書鈺心中恐怕早就藏了一道影子。龐夫人試探這親事,多半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瞧書鈺臉上的惱意和委屈,想必龐夫人事先都沒有對她知會一聲的,否則今日這情景,書鈺又怎麼會願意在場?
這世間,沒有做母親的當著女兒的面給她說親的道理,若是這件事傳了出去,丟的不僅是龐夫人的臉面,壞的卻是裴書鈺的名聲。
明萱衝著裴書鈺善意地一笑,眼中卻難免流露出幾分憐憫。
在鎮國公府裴家的這幾個未出閣的小姐中,裴書鈺的境遇是最好的,毫無疑問,龐夫人對這唯一的女兒十分看重疼惜,但這份愛女之情,在此時此刻,卻又忽然顯得那樣淺薄。
龐夫人看得到顧元景將來的前程遠大,卻看不到裴書鈺心中早就令有所想,龐夫人看得到顧家三房未來可預見的風光,卻看不到裴顧兩家暗潮洶湧的敵意,龐夫人看得到顧元景成了二房女婿之後的助益,卻看不明白這門婚事背後的凶險。
說到底,還是將利益擺在幸福之前。
可這偏偏又是周朝現世最主流的價值觀,個人的兒女私情是小事,家族的命運和前程才是不得不服從的必須,對子女真心相待的父母是有的,可更多的卻是將女兒當作能夠替家族的繁盛發揮最大功用的聯姻工具,裴書鈺如此。俞惠妃如此,顧貴妃裴皇后亦是如此。
明萱她自己,又何嘗能夠免俗?
她心下歎了口氣,對著龐夫人依舊端出明媚笑容。「二嬸多慮了,六妹妹是溫婉賢淑的世家嫡女,將來的六妹夫定然也是門當戶對的少年俊彥。祖父定也會幫著留意人才出色又匹配的年輕人,您實在不必太過憂心。」
龐夫人見明萱語氣中越見客氣,卻絕口不提顧元景,只道這侄兒媳婦恐怕在兄長的婚事上作不得主,也倒沒有繼續追著緊纏不休,她略坐了會,便借口院子裡尚還有事務要處置告了辭。
明萱親自送了她母女出去。回到內屋才舒了口氣,她對著書案前捧著本遊記細讀的裴靜宸說道,「二伯父的消息好生靈通,他定是知曉了我哥哥在臨南立下了大功,回京之後便會有封賞。所以才讓二伯母到我這裡來試探的。」
顧元景的來信中並沒有說得詳細,寥寥幾行字,只有兩層意思,皇上下的指令他做到了,近日即將返京。倘若他果真立下功勳,那麼在韓修出征之後,皇上為了平衡朝勢,極有可能提拔他成為另一個韓修。
裴靜宸嘴角微翹,「聽說二伯父和英郡王私交不錯。」
英郡王和東平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都是東平太妃朱氏所出的周室嫡子,因為皇家血脈稀薄,所以先帝時才特意給兄長的幼子賜下了郡王位,身為宗親,英郡王和東平王緊密擁護著皇上,很能上揣聖意。得到第一手消息的機會也多些。
二老爺裴孝慶定是聽說了皇上會重用顧元景,這才想到了這層聯姻。
而龐夫人選擇從明萱這裡下手,其實也並非毫無道理。永寧侯府那些陳年舊怨,龐夫人是知曉的,真正能夠影響到顧元景決定的人,她認為非明萱莫屬,倘若明萱這邊鬆了口,幫著勸一勸顧元景,那麼這婚事能成的機率要遠遠大過親上永寧侯府顧家去求。
只是,她到底錯算了裴顧兩家之間的心結。
明萱撇了撇嘴,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倒是笑呵呵地說道,「我看今日天色不錯,外頭暖陽和煦,沒有風,現在又正是晌午溫度最高的時候,你整日呆在屋子裡也並不好,不若我推你出去走走?」
她拍了拍手說道,「正好,我前幾日讓人找坊間巧匠做的輪椅已經送到了,咱們試試看好用不好用。」
裴靜宸的腿因為毒素聚積,現下仍舊處於麻痺狀態,根本不能走動,先前明萱每日也讓長庚抬著他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不過也僅限於靜宜院範圍內活動,因想著老用轎桿穿過太師椅抬起來,不僅費力,還至少需要四個人,出去一趟實在勞師動眾,所以她便絞盡腦汁,依著前世的記憶設計了個輪椅。
明萱畫的圖紙太過簡陋,好在民間自有能工巧匠,西城區有個叫老張頭的木匠曾經也替富貴人家做過類似的東西,只是明萱畫的更精細一些,他摸索了幾日,倒當真給她做了一輛輪椅出來,雖然只是初具雛形,看上去很是粗陋,但好歹在家裡推著裴靜宸四處走是沒有問題的了。
成親至今,裴靜宸多是依著明萱的,聞言便笑著說好,「咱們去試試看那什麼輪椅到底好不好用。」
此時已至十二月中,在盛京已經是徹底進入了寒天,雖然外頭不曾下雪,又是晌午太陽最炙烈的時候,但明萱仍舊不敢怠慢,將裴靜宸包得嚴嚴實實,自己也披了件厚厚的狐狸毛大斗篷,令丹紅素彎捧了手爐遠遠跟在後頭,便出了靜宜院的門。
穿過兩條窄巷,便是後園。
冬日萬物蕭索,沿途之上除了一些常綠植物,只有梅花仍在枝頭怒放,明萱望著鮮**滴的梅花瓣,彷彿看到輔國公府竹亭之外的那座梅園下,她曾遇見的那個墨香盈袖的少年,此時想起,竟然恍若夢中,模糊地連他的模樣都不記得了。
那時她心中急切地渴望能夠逃開棋子的命運,哪怕相遇那樣美好,心中也難免存了幾分掂量和算計,又何嘗像此刻哪怕丈夫腿疾未癒,哪怕四周暗箭難防,哪怕身處刀鋒險地,心境卻仍舊這般平靜安和?
此一時,彼一時,這便是造化弄人。
明萱親自推著裴靜宸腳步徐緩地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著,經過桃林的時候,她忽然看到林子深處冒出幾縷裊裊青煙,她眉頭一皺,忙吩咐身邊丹紅,「我瞧著前面好似有煙,也不知是不是著火了,你帶兩個粗壯的婆子去看看。」
冬日樹木乾燥,若是當真走了水,就怕難以止住火勢,裴家後園多是樹林,一片連著一片,又沒有水塘的。
沒過多久,丹紅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回稟,「大奶奶,林子裡並沒有起火,是有那等不懂規矩的婆子,在裡頭燒紙錢呢,我怕您擔心,先出來回個話,幾位嬤嬤這就綁了她過來。」
明萱臉色微變,大戶之家,很避諱這些鬼神之說的,祭祀都有專門的場所,嚴禁底下的奴僕私下祭奠,燒紙錢這種事被視為觸主家的霉頭,若是被發現了,不打個半死絕不可能,裡頭的那個婆子不僅私祭犯了規矩,竟還躲在桃林之中,這一個不察起了火,那災禍可就大了。
可她卻並不是那樣在乎這種忌諱的人,也信奉得饒人處且饒人,因為對方私祭了一回,就致人於死地,這樣的事,她做不出來。
明萱低聲歎了聲,想了想說道,「你看看四周可還有其他人瞧見,若是沒有,也不必帶到我跟前來,就放了她走吧,只是務必要讓她謹記,以後再不能做這樣的事,倘若林子走了水,那可不是她一個婆子可以擔得了的事。」
丹紅剛待要走,裴靜宸卻忽然叫住她,「丹紅,將人帶過來,我有話要問。」
他轉頭輕輕捏了捏明萱的手,低聲說道,「我曾經跟你說過,這座桃林原來是個池塘,曾經有人在這裡溺了水,算起來,大概也是這個時候的事。恰好,我追查我母親的死因時,曾與這件事有過交集,只是當時的知情人不是死了,就是沒了下落,一時沒有頭緒。」
他目光清冷,帶著幾分探究,「我猜想這私祭的婆子,該是當年那事的知情人,說不定能問出點什麼來。」
明萱微愣,隨即想到大婚第二日敬茶之後,她與裴靜宸經過這裡,曾聽說過當年這件事,永嘉郡主進門之前,世子裴孝安有過一個妾侍,竟還在主母進門之前先懷了身子,不論是為了裴家的門風,還是永嘉郡主的體面,按照裴相的鐵血作風,這孩子是鐵定不能出世的,所以後來這侍妾便溺了水,再後來這水塘填平上頭種了桃林。
這樣的陰私閥門貴族誰家沒有幾樁?只是一時沒有想到那妾侍的死竟然還和永嘉郡主的早產血崩有所關聯。
但……其實確實是可能的。那妾侍在主母進門之前懷孕自然是有違禮制,可到底是兩條鮮活的生命,雖然這件事多半是裴相的授意,可憐惜她的人難免要將這罪責歸到永嘉郡主身上去,畢竟裴家是為了迎娶郡主,才會對懷孕了的侍妾下這樣的死手,倘若有人替侍妾不平,那麼在郡主生產之時動一把手腳,亦是可能的。
她臉色微凜,點了點頭說道,「好。」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