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丹婆婆走到門前,摸索著門栓,「誰呀?」
天際微蒙的晨光下,立著一個長相俊秀的青衣少年,他瞥了眼四下街巷中發出警醒目光的暗伏,一邊恭謹地應道,「是丹婆婆嗎?小人名叫長庚,是鎮國公府上大公子的小廝,我們爺正在車裡候著,特地來此接我家大奶奶回府的,煩請您通傳一聲可否?」
半晌,門扉「吱呀」一聲開了。
丹婆婆湊出身子來,有意望了前方的黃花梨木雕花馬車,車簾半開半閉,影影綽綽現出半張美好若玉的面容來,她輕歎一聲,斂下目光,對著長庚說道,「我家大人請貴主進來。」
時隔多年,再遇裴家的人,她心裡多少有些異樣,再加上這位裴大公子好生能耐,不過兩日,便就查到了這處隱秘的所在,他的小廝甚至開口就道破了她的名號,她心中的憂疑和擔心便又多了幾分。
裴靜宸腿腳不便,便有隨行的小廝取了太師椅扶著他坐下,又用扛轎的木櫞撐過抬起,這才緩緩地進了小院。
他臉色有些發白,看起來狀態並不甚好的,但一雙眼睛卻如同點了星辰一般明亮,在抬椅上欠了欠身,語氣略有些虛弱地對韓修說道,「見過韓大人。」
韓修尚還來不及回答,只聽裡面傳來一個清脆婉麗的聲音,「是阿宸嗎?韓大人答應,只要我肯在這裡抄寫心經百部,就把瑤枝碧桑尋給咱們,你莫急,在外頭等我一會可好?我只剩最後一篇了呢。」
那聲音微頓。「外頭天冷,可曾帶了毛毯熱水?若是不曾,你請此間主人借一些吧。」
三言兩語,便將前因經過說清,絕不容許半點誤會產生。
裴靜宸滿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想道,便是不解釋,他難道還會誤解了她不成?但心頭卻仍舊淌過淡淡的甜意。成婚以來,她對他們感情的經營和努力,每一分付出他都看在眼裡,她不想令他誤會,亦是在乎他的關係。
想著,眸中便更添了幾分柔情,他溫順地點頭,「我很好。你不必擔心,趕緊抄完咱們回家。」
像是早料到了會如此,長庚從隨從手中接過毛毯替裴靜宸蓋在身上,不讓晚秋清晨的涼意凍到了虛弱的病人,甚至連茶水都是自備的,杯盞上餘溫尚存。飲入腹中恰是最合適的溫度。
裴靜宸怡然自得地打量著這院子景致,臉上笑容從未歇下。
丹婆婆一時看得呆住,她輕輕拉了拉韓修的衣袖,低聲問道,「大人,您看?」
對這位裴家的大公子,坊間傳聞不過是些病弱將死的形容,原本她也並不甚在意的,她的小姐是裴家所害。她與裴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丹婆婆心軟,總覺得一樁歸一樁,小姐和大人是受害者,那位血崩而死的郡主和裴大公子亦是受害者。同是天涯可憐人,又冤有頭債有主的,她犯不著連這些人一併恨了進去。
但今日當真看見了裴大公子,不知道為什麼,丹婆婆又覺心酸起來。
本是同根,真認真論起來,大人的身份要比裴家大公子還要尊貴,奈何為人所害,天又不遂人願,大人自小顛沛流離,好不容易遇上了韓將軍,卻恰逢戰事,七八歲上就上陣殺敵,從戰場上死人堆中爬出來活命的,哪怕如今位極人臣,可除了手中權勢,其他的卻並不順心。
而這位裴大公子,雖然看起來身子孱弱,傳聞這些年來沒有少受迫害,可他身上卻總還背著鎮國公府長子嫡孫的名分,出入有車馬,身上披的是金裘,更是一等幸運娶了個知冷知熱一心向著他的妻子……
丹婆婆這樣想著,臉上便有些陰晴不定,一時感歎,一時哀傷起來。
韓修拍了拍她的手,語氣溫和地說道,「還未到上朝的時候,我在這裡再坐上一刻。」
他轉臉過去,目光停在了裴靜宸被毛裘覆蓋著的膝上,他在西北多年,在西夏皇宮之中也深刻經營,當然知曉這夢寐之毒的藥性,心中想到,若是沒有那兩株毒草,裴靜宸這雙腿怕是一輩子都只能如此了吧?
一個殘腿的廢人,這輩子還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出息?
當年的事,雖然永嘉郡主和裴靜宸都是受害者,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要說半點怨氣都無,那也是假的,更何況他前世的妻子,如今成了裴靜宸的夫人,新仇舊恨加起來,足夠令他對眼前的男子心生殺機。
但他韓修雖然出了名地不擇手段,卻也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他既答應過的事,不會反悔,亦不願意反悔,他能夠接受明萱恨他,卻無法忍受她鄙夷他,而顯然,若他為諾不尊,她恐怕再不願意抬眼看他。
恨的執念,是因為曾經在乎過。
她不再恨他了,那是因為完全不在意了。
清冷的東郊小院中,偶有小風吹過,在每個人心上蕩漾出一抹詭異的清波,這清波旋轉,繞成大大小小的圈,形成不同的回聲,令腦中思緒變得清明。但此時此刻,卻唯有韓修的心境,在發生著悄然不知覺的轉變。
也不知過了多久,明萱捧著一個檀木匣子從裡間出來,她第一眼便望見了笑意盈盈面對著她的裴靜宸,見他被照顧地很好,她輕輕鬆了口氣,抱以安撫的微笑之後,便轉身向韓修走去。
她用雙手將匣子舉起,臉上的表情認真而懇切,「韓大人,這裡面是我手抄的百部心經,一筆一畫都不敢有半分懈怠,還請您檢查一遍,我答應您的事做到了,您允諾我的,還望您千萬莫要忘記。」
語聲輕頓,聲音卻越發堅定起來,「瑤枝和碧桑,請您盡快履行承諾!」
韓修靜默,半晌不語,隔了許久忽然笑出聲來,「很好,你很好。」
他面容肅冷,低聲說道,「我已令人快馬加鞭趕去西夏,算上回程,若是途中無所意外,不過二十日內總能送到的,還請裴大奶奶在府中靜候便是了。」
拂袖而去,轉身只剩一個寂寥背影。
明萱眼神微閃,垂頭歎了口氣,伏下身子握了握裴靜宸的手,「手有些涼,長庚,快把你們爺抬著回馬車,外面冷,千萬莫要凍著他了。」
又轉身對著丹婆婆抱以歉意笑容,「叨擾兩日,勞煩婆婆了,這便告辭,天寒,婆婆也趕緊回屋子歇著吧。」
她略一欠身,算是道辭,跟在裴靜宸身後,裊裊婷婷地出了門。
丹婆婆神色複雜地將門緩緩合上,終是忍不住又將門開開,此時天色已然晃開,東方顯出一片魚肚白,藉著清冷的光線,她看到馬車門簾掀開又合上,精緻細巧的車廂搖晃,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拐角處。
而地上除了兩條規則的車轅,還能看到一陣凌亂的馬蹄印跡,印痕很深,蹄上應是包了鐵皮,她認出這是韓修的坐騎,痕跡的輕重散亂刻畫著他的內心,那樣冷靜自持的人,方才想必一定很是淒苦難受吧?
丹婆婆心中不忍,她沉沉歎了口氣,眼中竟隱隱含著淚光,低聲的輕喃猶如夢囈,流淌著清淺悲慟,「小姐,若你在天有靈,怕是不能瞑目吧?」
馬車裡,明萱眉頭微皺,「方纔有外人在,我不好說,但你身子還未好,就這樣跑了出來,著實有些不太像話,瞧瞧,手都冰成什麼樣子了?」
她忽得似是想起了什麼,忙又問道,「師太若是知曉,肯定不准你胡亂作踐自己的身子,你定是瞞著師太,自個跑出來的,哎呀,這怎麼成,師太不得急壞了?」
裴靜宸一把將她攏入懷中,寬厚的大掌順勢伸進她的胸前,「你放心,我出來尋你,師太是知曉的。原本不覺得,這會你一說,倒的確手有些涼,不如阿萱你替我暖一暖吧!」
此刻明萱身上仍舊是男兒裝扮,而這曖昧的姿勢更令她臉色泛起了坨紅,若是往日,她定然是不依的,若是不小心風吹起了簾子,被人瞧了去,那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了?但這會隔著兩層裡衣,她仍舊能感受到胸前一陣涼意,不由便心軟了下來。
她用手覆住他的手,低聲歎了口氣,「那日我和長庚辭別了建安伯回清涼山,誰料到途中車伕竟換了一人,韓修將我帶至那個別院,我當真是心懷忐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亦擔心你的感受。
但後來,他開門見山談及你身上所中之毒,更直言他有辦法能夠取到解毒之草,而要求不過是讓我抄寫百部心經,我雖然不知道他此舉用意,但能得一絲希望,又不需要我出賣尊嚴性命,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的。
阿宸,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
下一秒,明萱呼吸一窒,她的唇被裴靜宸溫柔而又肆虐地堵住,霸道纏綿。
隔了許久,他才鬆開她,「你想方設法要為我解毒,希望我能夠重新站起來,你的心我懂,你的這份情意我也深深明白。但是,你也要明白我的心,與你相比,我這兩條腿能不能站起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你因此受了什麼傷,出了什麼事,那才是我最遺憾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可明白?」(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