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裴靜宸幽深的眼眸望向抵死掙扎的戰鬥場,他的目光隔著幾丈徐徐落到明萱蒼白的臉上,又緩緩移至她的衣襟,看到月白色的錦緞上沾染上斑駁凌亂的朱色血痕,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在空氣中飄散開。
她受傷了,看起來很疼。
他面上仍是那樣沉靜表情,心下卻閃過莫名煩躁,好似秋風吹皺平靜無波的湖水,攪亂一池靜寂。谷底的山洞有直達藥廬的甬道,他方上來便聽到門外有男女激烈的爭辯聲響,透過隙開的木窗,他認出了明萱和韓修的身份。
倒不是刻意要偷聽的,一月之後要與他成親的妻子與她前未婚夫之間的攤牌現場,他不好貿然出現。他本打算安靜地在藥廬中等他們將話完散去,可她卻要「血濺當場」。
那是被陌生男人看見了身子尚敢英果落跑的女子,他相她做得出來。
果然,她還是刺傷了自己。
韓修好似並不認得裴靜宸,他並未鬆開鉗制著明萱的手,沉聲問道「你是誰?」
這問話不含一絲溫度,冰冷僵硬地好像面對的是個將死之人。正如明萱所的那樣,他如今尚有許多顧忌,怎可能讓第三人撞破他與前未婚妻的糾纏?當他看到那紫衣錦袍的男子從藥廬中信步而出,他眼中便只有決絕殺機。
明萱驚詫地張開小口,蒼白而精緻的臉上寫滿不可置信,她忽然覺得有些嘲諷.心底慢慢湧上一股絕望。她以死相逼迫得韓修答應不再來糾纏,是想要順利地嫁給裴靜宸,到底,她內心仍舊對未來的夫君存有期待,想要靠著努力經營,能將她的人生帶入所希翼的那樣。
可眼前這不堪景象,裴靜宸已經視見無遺,他是個有抱負有野心的男人,恐怕並不想在前進的路途上遇到韓修這樣可怕的對手.他會怎樣應對?會否因此而放棄與自己的婚約?她不敢想。
裴靜宸嘴角閃過嘲諷的笑意,他正待開口,忽然從山石後面隱約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聽起來人數不少,還有人開口道「分明是從後山頂上傳來的聲響,不得是偷走咱們老夫人長生牌位的那些賊子」
是忠順侯府的人。
他臉色微變,心中想著不能繼續在這裡僵持,否則被旁人見著,顧家七小姐清涼寺後山私會前後兩任未婚夫婿.這倒算是什麼?謠言猛於虎,是能將一個韶華美好的女子生生逼死的利器。他的藥廬倒是可以躲避,可那裡卻是他的隱秘,不論如何,都不能讓旁人發現的。
明萱亦正是一般想法,她趁著韓修手臂略有鬆動時,敏捷地掙脫他束縛,幾乎是本能的,她向著裴靜宸的方向跑了過去。
韓修怒不可遏,可山下的腳步聲越發沉重.想來已經離得很近,他只好壓低聲音道「阿萱.快過來,我帶你先躲一躲。」
明萱搖了搖頭,她知道現下的處境危急,她是絕不能讓忠順侯府的人看到的,她也知曉如韓修般神通廣大,定有本事穿過這些層層疊疊的樹木,像方才誘她過來的那位劉嬤嬤一般消失不見。
可她便是死,都不願意再與這個男人有任何糾葛了
韓國步步緊逼.明萱步步後退.直到退至懸崖邊上,細碎的山石「沙沙」跌落.許久都聽不見迴響。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那日山谷溫泉的奇遇.那個詭秘的男子,似乎正是從這個角落上跳下去的。
百丈高的懸崖,看似危機遍伏,可下面卻是深潭,對於會水的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場高台跳水的表演罷了,可能也會受傷,但她敢篤定,跳下去的結局一定要比留在這裡或者跟韓修離開都要好。
她想要試一試。
明萱嘴角漾起一抹詭異微笑,她衝著韓修
搖了搖頭,又向後退了一步,半隻腳已然凌空「韓修,你還沒有回答我方纔的話。你是要答應與我兩清不相干,還是我死?」
她語氣堅定決絕,心中卻在想著,假若韓修當真還對從前的明萱有半分真情,這等生死存亡的關卡,必然能夠逼出他的承諾,假若他對自己的執著並非因為真心,只是男人可笑的霸佔,那她也定要讓他看看她的決心。
不論如何,她是一定要跳下去的。
韓修臉上露出淒然悲愴的神色,他從未料到前世那等艱難境地仍舊對他不離不棄的妻子,此時竟然要以自己的生命給他出這樣一個難題。他不可能放棄她的,要給她與前世全然不同的生活,這是支撐著他一直走到如今的全部動力。
他以瘦弱的身軀在戰場上殺死第一個敵人的時候,他踏著同伴的血肉白骨砍殺敵將的時候,他決心放棄手中軍權換取盛京一路榮華的時候,他忍著錐心之痛親手將與她的婚盟撕毀的時候,每一次想起前世未曾家破之前浚哥兒和湛哥兒的時候,每一次在夢中看見他的湘姐兒摟住他脖頸用柔糯的嗓音喚他爹爹的時候。
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惟獨想到她時,才能稍以緩解。
他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過是為了不重蹈前世的覆轍,他貪戀這些權柄,也不過是為了將來能與她更好地生活。他再也不想經歷妻離子散,他再也不想任人欺凌宰割,他再也不想以那樣屈辱的方式死可她就是不明白他……
明萱望見韓修臉上情緒有些悲慟激動,似是沉浸入痛苦回憶之中,她冷笑著搖了搖頭,看來他是不肯放棄了。她回頭望了下深不可見底的懸崖,悄無聲息地又將另外的腳步提起,她已經準備好要跳下去了。
裴靜宸如畫般美好的面容浮起一層寒霧,他猜到她要做什麼了。
他胸口隱約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他時常從這裡跳下去,多年練習已令他閉著眼睛都能熟悉風向和水流,他可以躲開懸崖峭壁上的樹枝,避開深潭底下的暗礁,安然無恙地跳進水潭。可她不同她什麼都不知道地跳下去,便是不死,也定然要受重傷
他的輕歎消散中風裡,他心裡想著,倘若她想要以這樣的方式避開韓修,不若他陪她一起,有他帶領,至少可以保她性命無憂。
明萱的身子微微向後仰去,忽然她瞥見裴靜宸不知何時向她靠近,她眉心微皺,可不過轉瞬,便將手拉住他衣襟。她壓低聲音對他道「你留在這裡,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她又向後退了半步。
韓修的心臟似是被生生撕裂,他要失去她了,這沉痛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烈,不,倘若她死了,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沒有意義了,現下她什麼便都答應她罷,等將來……等將來一切都有了定論,她自當明白他的苦心,到時她定會回到他身邊的。
至於裴靜宸,她想嫁就嫁吧,因為同病相憐的關係,他很清楚這位鎮國公裴相的嫡長孫,並不是長命之人,他殞命身亡,不過便是這兩月間的事。
不過轉瞬之間,韓修已經做了決定,他上前兩步想要將明萱拉回,可卻又害怕她抗拒之下,反而不小心滑落下去。她的目光銳利如刀鋒,逼著他渾身顫抖地將那些不情願的話一字一句出「我答應你。」
他的嗓音嘶啞,帶著深重的痛苦與絕望「阿萱,我不要你死,你不要做傻事,我再不逼你,你想要嫁給誰那就嫁給誰吧…」
明萱沒有料到韓修會這樣爽快地將這些話出口,她原該欣喜若狂,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話時,她胸口卻覺得沉悶得慌,甚至還有些隱隱作痛的感覺。這不是她的心意,卻該是原主的本能,她微窒,這種不受自己本意控制心緒的感覺,她初來時曾有過一兩次的,難道原本的明萱與眼前這頭絕望的獅子,
果真有過痛徹心扉刻骨銘心的感情?
不,便是有,那感情也並不是她的。
明萱用力搖了搖頭,強迫著驅散這種讓她渾身不束縛的感受,她輕聲開口「你的話,要算話。」
她話音剛落,便用力相抵,纖瘦的身軀便如同無骨柳絮,軟軟地飛落而下,她緊緊地攥住身旁紫袍男子的衣衫,兩道身影慢慢墜落進這無底深淵。
韓修大駭,渀佛全身的氣力都隨著她的跳落而抽離,他忽然覺得頭頂被黑雲籠罩,他的人生再無半分光亮艷彩,沒有了她,浚哥兒怎麼辦,湛哥兒怎麼辦,湘姐兒怎麼辦?他這些年所受的苦,所做的犧牲,似乎完全都沒有了意義。
他痛苦地閉上眼,有一個念頭越發強烈,跳下去,與她一同覆滅也好。
這時身旁有一個強力將他攔下,身著青布衣衫的魁梧男子滿臉驚惶地抓住他,那人肅然喝止「主上,不可老夫人的大仇未報,您的冤屈未伸,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費勁多少力氣和心血,難道您都要拋卻不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