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的臉上帶著一絲怒氣,世瑤卻不明白了,他又有什麼可怒的。就算是她犯了錯,不是正好可以逐出宮去,省去日後許多麻煩,應該高興才對!
世瑤想要站起來,看了一眼緊巴著自己的趙佶,索性沒動,她淡然道,「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卻不知臣女犯了什麼過錯。」
「你……」
孟氏的眼睛,似古井無波,可是趙煦偏偏就是感覺到一種濃重的哀傷,心裡那些斥責的話,卻是一句也不出來了。他眼見童貫急匆匆地跑過來,低聲喝道,「還不趕緊把郡王送回去,著了涼仔細你的腦袋。」
「遵,遵旨。」
童貫此刻還沒修煉出禍國殃民的本事,聽見皇帝訓斥心中自是害怕,抱著趙佶趕緊回去,也沒顧得上世瑤的披風。
「臣女孟氏參見皇上。」
世瑤此刻酒意也散了,低垂著頭,臉上再沒任何表情,端得是恭謹莊重。趙煦看她明為恭敬,實則疏遠,心裡不知怎麼著,又生起氣來。
趙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到了這裡,適才出殿,眼見著一大一小撒歡似的瘋跑,不由自主的就跟了上來。趙佶命途多舛,他心中頗有幾分憐憫之意,但是,對這個孟世瑤,他本該是厭惡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看她如此的孤寂落寞,心裡也跟著煎熬起來。
趙煦趕緊拋掉腦子裡荒唐的念頭,低聲喝道,「牙尖嘴利!閨閣之流,喝得醉醺醺的成何體統!」
「臣女知罪。」
世瑤不再辯駁,趙煦反而不知該什麼了,他對寧馨道,「夜裡風涼,姑姑去取件披風來。」
寧馨聞言退下,亭中就只剩下世瑤和趙煦,世瑤覺得甚是不妥,趕緊施禮告退,「臣女出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
趙煦本來不願意見她,如今見了,卻不想放她走。想起她之前沒念完的詞,強樂還無味!
原來,這宮裡並不是他一個人覺得無味。
這般無味,也難怪孟世瑤從來對他都是淡淡。其實,趙煦細細想來,孟氏似乎對誰都差不多,就連太皇太后那裡,也沒聽過有多麼的曲意奉承。她跟這宮裡真正要好的,卻是他那個無權無勢的弟弟。
若不是趙佶那麼小,母家又無勢,他恐怕還是要好生掂量掂量的,可是這宮裡長著眼睛的都知道,趙佶注定只能是個閒散宗室,孟氏與他交好,恐怕真的是兩人投緣吧。
投緣?這讓趙煦的心裡有幾分不是滋味。孟世瑤不是他喜歡的,其實林氏也不是,她們都是他的祖母和母親硬塞給他,為的都是她們各自的將來。這宮裡沒有人考慮過他的想法,他只不過是各人牟利的工具罷了。可是,他不在意歸不在意,當他真的發現孟世瑤也不在意他的時候,心裡卻不是那麼舒坦的。
世瑤半天也沒聽見趙煦應允,偷眼看著他正呆呆的出神,便自行起身離開了。她今日穿了件隆重的大袖衫,衣裳寬大不,單是袖口就將近二尺寬,風一吹,正好掃在了趙煦的手上。
「你不許走。」
世瑤愣住,一時也想不到他是唱的哪一出!她瞧著自己的袖子,又瞧了眼趙煦,趙煦這才不自然的把手鬆開。
「朕聽貴妃提起劉氏之事,特來謝你。」
「皇上多心了。」
「劉氏那樣的出身,太皇太后必不能容她。她能保得性命,定是有人出言規勸了,想來想去,崇慶宮也就剩你。你也不必過謙,朕自當領你這個情。」
世瑤心中納罕,趙煦怎麼突然之間轉了性了,他不是應該覺得這是自己故意算計他才對嘛?況且,她本意就是為了算計他的!
「皇上言重,宮中之事本來就是太皇太后做主的,臣女不敢妄言。」
她這般不冷不熱的,趙煦剛剛下去的些火氣又「蹭蹭」的往上竄,「你莫要不識好歹!你以為有太皇太后護著你,就可以在這宮中為所欲為了嗎?」
世瑤聞言突然抬起頭,定定地注視著他,趙煦在她的眼裡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看見自己一身狼狽。
世瑤緩步走下了榴花岡,她本以為自己帶著前世的仇重活一世,心中就只剩下恨了,卻不想一曲《桃夭》讓她明白,原來她的心裡,也是有怨的。
可是,恨又如何,怨又如何,她跟這宮廷,早已注定不能善了了。
高氏看見世瑤回席,眼中閃過一瞬的失望,她扭頭道,「你不是皇上也去了榴花岡了嗎,怎麼這麼快世瑤就回來了?」
康有祿低聲道,「陛下,孟姑娘是守禮的人,怎麼會跟皇上單獨呆著!」
「也是,看來哀家多喝兩杯,竟糊塗了!」
「哪兒是陛下糊塗了,實在是這樣好的日子,陛下太高興了。只是這會兒夜也深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不如今兒就散了吧!」
「也是,散了吧。只是皇上怎麼還沒回來?」
「皇上自是有人跟著,陛下放心吧!」
「是啊,皇上大了,用不著哀家時時看著了,叫她們都散了吧。」
皇上大了!無論是朱氏還是高氏,都經常的把這句話放在嘴邊,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認真考慮過,已經長大了的皇上,到底需要什麼。
趙煦遠望著世瑤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見。崇政殿外,他也曾這樣看著她,那時候他在想,這個女人,到底在算計著什麼。今天他才知道,原來,她想要的,跟榮寵和權利,都沒有半點關係。
趙煦並不會傻到認為世瑤是看著他納了貴妃才鬱鬱寡歡,他在崇慶殿就發覺了她心不在此,明明是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可是,越是努力的笑,就越是顯得孤獨寥落。
也許,他們本是同樣的人。
趙煦從小看著宮中爾虞我詐,他的哥哥姐姐死的大都冤枉,就連他的父皇,也是不明不白。堂堂天子,尚且如此下場,他不過是個傀儡,以後又當如何?他寵愛劉氏,就是想讓太妃安心,只要太妃安心了,就不會想著跟太皇太后作對,這樣他們母子也才能更安全,可是,他的心,太妃從來都不明白。
趙煦一直以為,這宮裡只有他是最無奈的,今日才知道,原來還有一個人跟他一樣。他們若不是這樣的身份,想來也能是和睦好夫妻吧。然而,他一想起世瑤的眼神,就只剩下灰心了。
「皇上,熏風殿那邊席散了,太皇太后囑咐皇上早點回宮歇著。」趙煦貼身的太監彭晉元附在耳旁低聲的道。
「就散了呀!」趙煦的眼睛有幾分迷離,「你把之前唱《樛木》的歌姬給朕叫來。」
「皇上,明兒還有早朝,回宮吧!」
「你瞧瞧,朕想聽個曲兒都是不成的。」趙煦舀起酒壺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這宮裡,大概只有他,半分自有都沒有。
「皇上。」彭晉元左右張望了一眼,實在是擔心皇上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皇上,眼下著實是不早了。就算是要聽,明日宣進宮來也是一樣的。」
彭晉元那樣緊張,趙煦自然是看得清楚,他自嘲的笑了笑,「那就回宮吧!」
「好勒。」
彭晉元扶著趙煦,笑著問道,「皇上今兒還是去春景殿歇著吧?」
「不用了,回福寧宮!」
「這……」彭晉元不解,這好好的新人才進來第二天,怎麼就沒了興趣了呢?他雖然不知道為了什麼,不過,若是太妃知道林貴妃受了冷落,只怕他的耳朵也清淨不了。然後,在傳到太皇太后的耳朵裡,最後還是皇上遭罪。
「皇上,貴妃娘娘想必已經在宮裡等著了,況且,春景殿離著御園稍微近點,皇上也可以早點歇著不是!」
「要近,崇慶宮更近,朕以前睡過的暖閣,想必每天還有人收拾,要不要回崇慶宮啊?」
彭晉元嚇得不敢再,趕緊招來玉輦,吩咐起駕。
趙煦一回宮,朱氏送來那幾個宮女就忙不迭的上前伺候,彭晉元知道皇上心情不好,趕緊使了眼色讓她們退下。可是,這些人看著劉氏有孕各個急紅了眼,新貴妃又那麼美,她們更是覺得沒了指望。如今皇上居然回了福寧宮,可不都瘋了一樣,雖然都看出皇帝臉色不好,但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以為皇帝醉了,一個個恨不得把趙煦生吞活剝。
「滾!」
趙煦被她們吵得煩透了,不由得怒喝了一聲,幾人嚇得呆在了那裡,還是彭晉元明白,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趙煦的眼鏡朦朦朧朧的,卻看見世瑤端著酒盅自飲自酌。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