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如幕雨簾裡,模糊成一團暗影,手電筒晃動不定的光線中,如茫茫黑夜,孤海裡迷濛的燈塔,遙遠,清冷,卻指引著她的方向。
她無法思考,也沒有意識,卻冥冥之中,仿似受了牽引一樣,朝著那團模糊的光影移動自己的腳步,僵硬,木然……
她沒有手電,亦跟不上他們急行軍一般的步伐,路並不好走,之前因為害怕和急迫拼著的一口氣,在見著他的一瞬間鬆懈下來,再要聚集已是十分困難,是以,全身極是疲乏,深一腳淺一腳的踏著他們的腳印前進。
雨天路滑,終於還是一個不小心摔倒了…弳…
摔跤於她,似乎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了。來時的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可是,因為他就在前方,不知為何,卻覺得特別委屈,舉目望了眼他的方向,他卻依然在往前疾走,根本就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更不會知道她摔了跤……
他嚴厲的話語在耳邊迴盪:這一次你再病了,我可沒時間照顧你訶!
她情不自禁縮緊發抖的身體,好冷……
是啊!他沒有時間照顧她的……
她也曾說過,絕不成為他的負擔……
所以,陶子,要自己照顧自己……
從小,她就懂得摔倒了自己爬起來的道理……
那麼,陶子,爬起來吧!
傘,在摔倒時就掉在了地上,她站在雨裡,渾身濕透,手腕擦破皮的地方,提醒著她的痛。
前方,他的身影更遠了……
即便她飛速奔跑,也不可能再追上他的步伐……
前路漆黑一片,茫然間,她突然失去了方向,猶如剛才在那片空地時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該繼續奔跑,還是,該停下來休息。
似乎,她無論怎麼朝著他的方向努力,他都不會留意他身後的她是多麼卑微地存在著。
可是,若她停下來,她又該往哪裡去?
他是她的燈塔,是她努力的方向,是她的北斗星,她為之奮鬥了許久許久,若要她放棄,就如同掐滅她人生的明燈一樣,她將不知道自己此生為何,然而,在這樣的雨裡,他可以給她一點點溫暖的力量嗎?只要一點點夠了……
淚水瀰漫中,心底一個聲音在呼喚,糖糖哥,回頭看我一眼好嗎?只要一眼就夠了!只要你回頭看我一眼,我就會有無窮的力量,在芊琪的存在裡,再一次向你飛奔,我要的,只是你能想起我……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她的心底的聲音,前方那個人,居然在往回走了……
他終於發現她不見了嗎?
看著手電筒的光一點一點地離她近了,眼淚剎那湧進眼眶,再嘩嘩而下。
這一次,她確信自己是流淚了……
因為,這眼淚,是熱的……
流淌在臉上,區分著雨水的涼,亦驅散了雨水的涼……
其實,她很想朝他奔過去,可是,不知為何,心中明明洶湧澎湃,腳步卻是邁不開,只有眼淚,順著雨水嘩嘩地流……
他走得很快,彷彿只幾個跳躍便到了她眼前,郝小海給他打著傘,在這樣的速度中,根本遮不住雨,他全身也濕了,頭髮上凝著水珠,一行行往下流,小海的情況更是糟糕,因為要顧著給首長打傘,自己完全成了落湯雞。
他黑沉著一張臉,只一雙眸子灼灼生光,俯身從地上拾起傘來,塞給她,「你到底要怎樣?!為什麼不走了?為什麼傘也不打?」
他很凶。
她低下頭來,心中升起懼意。
她是怕他的……
不是因為體力懸殊或者他的拳頭硬,而是因為在乎。在乎,所以才在意,在意他的一怒一喜,一舉一動……
默默從他手裡接過傘,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說自己害怕他不理了她嗎?說她摔了一跤,手擦破皮了嗎?說夜太黑,她迷惘不知往何處了嗎?
「我……」一聲我字之後,吐字艱難,卻因為他的氣息,酸疼漲滿胸腔,仿似他呼出的所有氣息都入了她的肺一樣。
「拿著!」他忽然一聲爆吼。
她嚇得一抖,傘差點又掉在地上。
抬頭一看,才發現他不是衝自己吼,而是小海。他把他的寶貝碗和手電筒都交給了小海拿。
而後,他便蹲在了她身前。
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他這是……要背她?
她猶豫著,不敢輕舉妄動。
「快點!再不回去三個人都生病!」他不耐地吼。
她心中一慌,趕緊爬上了他的背。
他站了起來,泥濘的路面,他依然走得又穩又快。
她盡量往前舉著傘,給他遮雨,他卻回頭一吼,「往後點!別擋我視線!」
她只好把傘往後移,一路,老老實實趴在他背上,不敢再多說一句。
終於,三人落湯雞似的回到了宿舍。
郝小海把碗放下,立刻就逃也似的跑了,將「硝煙瀰漫」的戰場留給他們倆自己。
他將她放下後,自己進了裡間,再出來時,已經換了乾淨的衣服,只頭髮是濕漉漉的。
見了她,眼睛一瞪,吼道,「還杵在那發什麼傻?不會去洗澡換衣服嗎?」
「你……為什麼不洗?」她注意到,他只是換了衣服,並沒有洗澡。
他沒回答她,只指著她,凶狠狠地道,「這次如果你再給我鬧出病來……」
「我知道,你沒工夫照顧我嘛……」她小聲地接嘴道,悄悄地把自己擦破皮的手藏到了身後。
他哼了一聲,「我就馬上把你打包送回去!」
說完,他摔上門就走了,並沒有注意到她刻意掩飾自己的小動作。
這麼晚了,還要去哪裡?
關門時驚起的冷風,讓她打了個顫,同時,也讓她意識到,不能再在這兒傻站下去了,否則真要生病……
於是進了浴室,脫去濕漉漉的衣服,讓自己在熱水下衝。
熱水有時候是一種能量,它不僅讓麻木冰冷的身體恢復暖意和知覺,也讓她那顆荒漠的心有了生機。
這世界,傷害那麼多,寂寞那麼冷,孤獨的旅者,總是要學會自我療傷的。抱緊自己,溫熱的水從身體每一寸皮膚潺潺而過,就彷彿被溫暖擁抱了一樣……
囡囡,不怕,要勇敢……她閉上眼睛,任水從臉上流過,洗去那些流過淚的痕跡,彷彿,所有的傷悲也會被這樣帶走了一般……
在浴室裡待了許久,只是因為捨不得這溫暖,原來,一個人的時候,熱水,也是一種陪伴……
隱約地,傳來敲門聲,她不得不離開浴室去開門。
來的卻是余嫂。
余嫂見了她大歎,「你終於回來了!嚇死我了!真擔心你家團長會掐死我!」
余嫂這話說得!
她心裡淡淡的苦澀,「怎麼會?!進來坐吧!」
余嫂卻沒進屋,「還是算了吧,你還是好好休息,我就過來看看你,沒事兒就好!不然我得內疚死!」
「怎麼了啊?我好好的,你內疚什麼?」和余嫂有什麼關係?
「哎!都怪我!」余嫂自責地道,「如果不是我跟你說南坡格桑花長苗了,你怎麼會去?還好你沒出事,不然我真的無顏見你家團長了!你不知道,當時你家團長的樣子,簡直是要殺人了……」
「嗯?」她還是沒聽懂余嫂在說什麼。
「你出去一個下午沒回來,又下雨了,你家團長回來找不到你,就來我這裡尋,我才想起中午跟你說的話,當時你家團長就急了,要去找你,結果,又有士兵來報告他,說望妻石那邊塌方了……」
「塌方?」她好像沒見到哪裡塌方啊?也許她亂走,走錯了方向?這一亂,還算是走了運了,幸好她沒在塌方的地方睡著,不然,不被埋了也被石頭砸成餅了吧……
「是啊!塌方!你不知道?」余嫂驚訝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有些難為情,「我好像走錯了方向,也許……去的不是南坡……」
「那還真是謝天謝地!」余嫂舒了口氣,「你是沒看見,你們家團長一聽說塌方這倆字,那張大黑臉都白了,叫上小海就去尋你了。我是見他把你背回來的,真擔心你受了傷,現在看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不然我可要自責死!」
「我沒事,謝謝你擔心我!其實就算真受了啥傷,也是我自己自找的啊,和你有啥關係!你就別瞎想了!進來坐坐唄!」陶子欲把余嫂給拉進屋裡。
余嫂搖手走了,「還是算了!哈哈!不耽誤你們夫妻的千金一刻!哎喲,背回來的呢!嘖嘖!」余嫂衝她眨眼,笑得格外有深意。
陶子只好苦笑搖頭,外人只看見他去尋她,只看見他背她回來,誰會知道這其中多少辛酸苦辣呢?
關上門,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擺著的舊碗,碗裡碗外都沾了好些泥。
眼前便閃過他拾碗時的表情和動作,心裡痛得如針扎一般,眼睛更是被這碗蜇得痛。
可她還是走了過去,將那只碗捧在手裡,細細地看。
有些東西,她總是想要逃避,可卻總是逃避不了,總在不經意的時刻,會像針芒一樣鑽出來,紮著她,紮著他,紮著他們薄弱如紙的婚姻……
這只碗已經很舊了,好幾處都碰脫了瓷,正因為這樣,她才以為是一隻他不要了的舊碗,誰知道,一隻舊碗也承載著這麼深的情誼呢?
翻過來,碗底紅漆寫著的「芊琪」兩個字,字體俊秀,並非出於他之手,該是芊琪自己寫的,長而飄逸,像伸展的樹,一如芊琪其人……
都說字如其人,原來是真的……
她的字歷來都是矮矮胖胖的呢!
忽然想到他那棵參天大樹旁邊蹲了一隻矮矮胖胖的小鵪鶉,不由地笑了,那畫面難道不是如此的可笑嗎?只是,為何笑著笑著又哭了呢?
大樹和小鵪鶉是如此的不協調啊……
挺拔的樹,無論如何也不會彎下腰來配合鵪鶉的高度,而鵪鶉那笨笨肥肥的身子也飛不上大樹最高的枝椏……
樹,終是要和樹站在一起才是最相配的……
打開水龍頭,一點一點洗去舊碗上的泥,她惹的禍,她自己去彌補總行了嗎?
只是為何,用指甲摳著污泥的時候,她很想把碗底「芊琪」那兩個字也摳去呢?真的很想,很想……
她甚至逆反地想著,如果她把這名字摳去了,他會怎麼樣?會罵她嗎?會揍她嗎?還是會冷冰冰的,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話?
可是,她亦只敢想一想而已……
當她顫抖的手指,用指甲在「芊」字上輕輕一劃,就如同犯錯的小貓一樣,手一驚,馬上收了回去。
而後,飛快地把碗放進櫥櫃裡,並且緊緊關上櫥櫃門,身體靠在門上,再也不要看見它!再也不要看見「芊琪」這個名字!
呆呆地站了許久,直到她突然打了個噴嚏,才感覺到身上的冷。
唯恐自己會感冒,趕緊加了件衣服,想著他也淋得全身濕透,不知道這會兒冷不冷?也不知道他現在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心中焦灼不安,最後還是回到了廚房,煮了小半鍋薑湯,自己喝了一大碗,預防感冒,給他留了一碗。
雖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可還是給他按照余嫂的配方給他燒了洗腳水。那辣辣熱熱的水一泡,一定會驅走所有的寒氣吧?再加上這一碗薑湯,定是不會感冒的了……
她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就只差他回來。
夜,一點一點深了,薑湯和洗腳水都漸漸放涼,他,卻依然沒有回來……
並不曾聽他說今晚值班,那他是去了哪裡?因為那只碗,所以打算不歸了嗎?
她好不容易暖和的心,漸漸冷去……
女人是極端愛鑽牛角尖的動物,在這樣的時刻,他不在的時刻,各種猜測都在她腦子裡過濾了一遍,每一種都讓她心神難安。
她多想給他打個電話,問一問他在幹什麼,什麼時候回家,哪怕他不好好給她回答,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她也就安寧了啊,可是,手機拿起來,卻有千斤重……
分秒難熬,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看一下手機,每次都只過了五分鐘,時間,為什麼過得這麼慢?
焦灼中,終是耐不住,撥了他的號碼,然而,他的手機卻關機了……
頹喪地將手機扔至一邊,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接下來的,沒有他的時光……如果,她寫檢查,她寫十不准,他會回來嗎?
惶惑中的她,拿起幾張紙來,在上面塗塗畫畫。
很大的字體寫上:軍嫂十不准第七不准:未經吮許不准隨便動他的東西……
寫完,又用筆給它描成美術字,一筆一劃,描得很認真,大半個小時過去,才描完,可是,他還沒有回來……
他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嗎?
她的大樹……
筆隨心動,她的筆下出現了一棵樹,只不過,是棵小樹苗……
而樹底下,她畫了一隻小小的胖鵪鶉。
小鵪鶉被一隻小野貓給抓傷了,逃到樹這裡,一個人,不,一隻鳥躲在這兒哭……
那會兒的樹,枝椏還不夠繁盛,枝條也不夠堅韌,可是,卻搖著樹葉對她笑,還彎下枝條來,鼓勵她往上爬。
小鵪鶉不會飛,可是會撲稜,她努力地撲稜著笨笨的小翅膀,終於攀上了他的枝條。
他的樹葉為她遮陰,他並不粗壯的樹幹可以靠著休息,她美美地在他枝上睡覺,美美地和他隨風玩耍……
可是後來,樹越長越高了……
她也越來越胖了……
她再也飛不上他的枝幹,只能在地上緊緊靠著他的根部,仰望他挺拔的身姿。
而他,有了另一棵樹作伴,他們的枝葉在空中相錯相握,緊密相接,他們的樹葉,沙沙沙沙呢喃著屬於他們自己的語言,她聽不懂,只能在樹底下,用很小的聲音叫著他,我的樹哥哥,我的樹哥哥……
可是,她的樹哥哥長得太高了,聽不到腳底下傳來的小鵪鶉的聲音,甚至,因為有了自己的樹朋友,他甚至看不到他的腳下,還蜷縮著一隻小小的胖鵪鶉……
天冷了,下雨了,雨水從樹葉間滴落下來,淋濕了她的羽毛,她縮在樹底下瑟瑟發抖,啾啾地叫著,喚著她的樹哥哥,可樹哥哥站得筆直地,和樹姐姐在雨中手牽著手大聲地笑,因為雨水的滋潤,他們就可以長得更高了……
也就會離她更遠了……
小鵪鶉在樹下嗚嗚地哭,終於相信了同伴們說的話,樹是要和樹在一起的,鵪鶉永遠只配和鵪鶉混一處……
於是,小鵪鶉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日子走了,一步一回首的,離開了她的樹哥哥……
沒有了樹葉的遮擋,風雨更加無情地肆虐著她的小胖身體,她病了,病得很厲害……
重病的她,走到了一片野花遍地的草原,風停了,雨停了,草原上盛開的正是格桑花。
小鵪鶉多想銜一朵回去給樹哥哥看,可是,她再也沒有力氣了,倒在了格桑花盛開的草原上。
小鵪鶉死了。
死在風雨過後的晴天,最後想起的還是她的樹哥哥。
閉上眼睛的瞬間,小鵪鶉是笑著的,對著樹哥哥的方向默默地說,「樹哥哥,不管你還記不記得小鵪鶉,小鵪鶉都要走了,你的腳下,再也不會有一隻小鵪鶉來吵你……因為,如果有來生,小鵪鶉一定要變成一棵樹,和你站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畫完最後一幅,寫完最後一句話,陶子撲在畫上嚎啕大哭起來,為這樣傻傻的小鵪鶉,為這樣一個淒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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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更新全亂套了,希望週末能糾正過來,親們不要怪吉祥啊。